淮市,翠湖小区。
江雁微停车入库,却没有立即下车。
耳边是未尽的旋律,他注视着不远处欧式风格的豪华别墅,抽了支烟叼在嘴上默默点燃。
董事长想把太子爷塞进自己家的公司本来无可厚非,但给他当助理,江雁微自认消受不起。
所以,他今天是来拒绝这份差事的。
但董事长对他有恩,又是长辈,这就让江雁微感到些许为难。
烟燃尽,一支歌也走到尾声,江雁微扫去踌躇,摘了耳机下车。
没等他走近,笑眯眯的中年女人已经迎了过来,“江先生可来了,陆先生出差还没回来,夫人知道您要来,一早就起来准备点心,说她做的您爱吃。”
江雁微眉宇微展表情柔和了一些,礼貌地说:“让夫人费心了。”
心里开始发愁,看来董事长是铁了心要把儿子塞给他。
中年女人大约猜到了他的心思,开始委婉地说起那位太子爷。
“说起来,江先生来的时候,少爷已经出国了,江先生还没见过少爷吧?”
江雁微颔首,“确实没见过。”但见过照片。
“我们少爷打小就是个好孩子,性子活泼,人见人爱,江先生见了一定也喜欢。”
江雁微偏头望向这位在陆家干了大半辈子的保姆阿姨,不置可否:“是吗?”
“是呀,江先生可能听了些少爷不好的传言,但等您跟他相处过就会知道,少爷其实是个很暖心的孩子,我还记得有一回……”
夏季多雨,昨夜刚下过一阵,路面上难免积聚水洼,江雁微不着痕迹避开。
关于这位少爷,他其实知道的并不少,这位少爷从小就是个刺头,不爱念书,上学打架家常便饭,最后是陆家夫妇花钱送去国外镀金才消停下来,但国外环境开放还无人管束,不知道得歪成什么样。
但据保姆所说,这位少爷小时候遇到抢劫犯会勇敢挡在母亲跟前,看到同学有困难会热心帮助,长大沉稳许多,逢年过节回来会给全家带礼物,甚至记得保姆的老寒腿去年寒假送了一套电热按摩仪给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江雁微保留看法。
两人边走边聊终于来到别墅前,镂空花纹的铁艺门早已打开。
门前一个又大又深的水坑,江雁微一顿。
保姆笑着说:“这块地砖前头裂了,少爷找人重铺,可惜昨天下雨给耽误了。”
江雁微点点头,两人绕开水坑正要从边上干燥狭窄的地面上进门。
就在这时——
“滴——”一声长鸣,贯穿耳膜,江雁微看过去,一辆黑色酷炫的重型机车风驰电掣而来。
江雁微连忙倒退。
但来不及了,机车急停,渐起一片水花,哪怕他已经躲避,裤脚依旧湿了一块。
江雁微沉默地盯着那处。
保姆原本在前边领路,一转身就被江雁微挡在了后边,倒是没被波及,这会儿看清人影急忙迎上去,高兴道:“少爷回来啦?!”
“哟,王姨你咋还上门口来接我?不用这么热情,显得咱俩生分。”
来人跨坐在机车上,单脚支地保持平衡,一边摘头盔,一边说着不着调的话。
江雁微比保姆高许多,能清楚的看到对方的模样。
身形颀长劲瘦,穿着一身宽松黑T休闲裤,单臂圈着头盔,黑发支楞着,汗水顺着小麦色的皮肤一路滑过修长脖颈和性感的喉结,年轻而富含魅力的荷尔蒙肆无忌惮地挥洒,俊脸上挂着灿烂笑容,阳光下恍然有种热烈而喧嚣的错觉,像校园篮球场里会被女生们围观尖叫的人物。
原来陆家的少爷现在是这个模样。
陆执摘了头盔,打眼一看,王姨边上还杵着个陌生人,刚才被墙挡着没发现,“合着不是接我的啊。”
王姨干咳一声,给陆执使眼色,“少爷,这位是江先生。”
陆执脑子一转,姓江,难道是老头儿给他指定的未来上司?
蓝韵首席执行官,江雁微。
陆执盯着来人,神色微妙。
他一直以为江雁微是个发福的大叔来着,毕竟当总裁的年纪都不小,还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不运动,啧,十个总裁九个胖,还有一个秃顶。
但这位江总显然不是寻常总裁,不胖不秃,还不怕热,大夏天的一身西装革履,把皮肤掩得密不透风。
头发全部撩上去,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但左眼下贴着一张创口贴,一双黑眼睛睨过来,有点凶。
不过,还挺好看的。
既然是未来上司,陆执把头盔往机车把手上一挂,起身几步来到江雁微,顶着江雁微的冷脸,自来熟地揽住人肩膀,“你就是江总?久仰久仰,我还以为你跟老陆一挂的呢,没想到你这么年轻,那以后就是兄弟了,要不我就叫你名字吧?江总江总的多生分,听着怪别扭的,来来来,我带你进去。”
王姨表情僵住,她知道江雁微有洁癖,还知道江雁微不喜欢别人碰他,相处间一直保持好度,她曾经帮夫人去公司送过点心,不同于面对陆先生夫妇时的温和,江雁微在公司里很有威信,下属都畏惧他,是一个不能冒犯的人。
王姨干巴巴喊了一声“少爷”,余光紧张地瞄着江雁微。
江雁微不紧不慢地把那只没礼貌的手掸下去,“你可以叫我叔叔。”
说完,径直走了。
留下陆执顶着他的背影,满头问号。
他伸手揽住王姨肩膀,不满道:“这人怎么回事,占我便宜?!”
王姨推开他的手,无奈提醒:“少爷今天乖一些,不然夫人要生气的。”
陆执觉得没道理,他回国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好好呆在家里没惹事吗?
老头儿让他去公司他也答应了,今天一大早就把以前的座驾拿去修,就是太久没碰一下子没掌握好制动距离,开水坑里去了。
姓江的占人便宜真没礼貌,别不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帅吧!
陆执摸摸自己英俊的下巴,正想跟王姨掰扯掰扯,结果王姨跟着姓江的进屋去了。
陆执:“……”
行吧,帅气的人活该落单。
屋里的女人一抬头就见三人一排进来,当即笑了,“你们三个排队呢?”
江雁微见到女人,态度软和下来,颔首说:“夫人,早安。”
女人一身墨绿旗袍,一根木簪盘着头发,气质温婉,只有眼尾细微的折痕表露出岁月的痕迹,正是陆家的女主人陆太太宋兰漱。
宋兰漱嗔怪道:“雁微就是太客气了,说了多少遍叫姨!”
江雁微礼貌地应下。
宋兰漱心里叹气,让王姨去厨房把点心取出来,招呼江雁微坐下,然后转头看到陆执,气压就控制不住上蹿,骂道:“臭小子一大早上哪儿鬼混去了,搞得一身臭汗,没看到有客人在,还不快去收拾!”
陆执:“……”
众所周知,孩子在外是个宝,在家是根草。
陆执刚回国的时候,宋兰漱还心肝宝贝地叫他,责怪老陆把儿子送那么远,不知道糟了多少罪。
一个星期不到,就开始烦他。
这回,陆执蒙受无妄之灾,当即就要回嘴,“宋女士,请你说话带点良心,你英俊潇洒的宝贝儿子背负成年人的责任,早起解决未来出行问题,你得夸啊!”
宋兰漱把他推到楼梯口,小声威胁:“快闭嘴吧你,赶紧上去收拾干净,一会儿下来好好表现,要是雁微不收你,我就把你送回国外,让你继续读书去!”
陆执只觉晴天霹雳,他妈不亏是他妈,七寸掐得贼准,真狠,好不容易读完高中大学,熬到实习期,他妈竟然还想送他去读研。
宋兰漱转头扬起温婉笑容,找江雁微寒暄去了。
陆执:“……”
在陆执小时候,宋兰漱看到别人家白净软萌的乖孩子就羡慕,陆执上学后,宋兰漱看到别人家安静内敛成绩好的孩子就羡慕,陆执长大后,宋兰漱跨国电话里依旧充斥着对别人家事业有成能力出众的孩子的羡慕。
别说,宋女士这副几十年如一日试图拐带别人家孩子的狼外婆表情,看着还怪亲切的。
陆执无语上楼。
客厅东面是落地窗,采光极好,坐在这里,有种身心都亮堂起来的感觉。
但江雁微还是不舒坦,方才被积水溅到的地方虽然只湿了一小块,夏天的温度早已将水分蒸干,但江雁微总觉得那处脏,心里惦记着。
直到宋兰漱坐下,才压下浮躁。
“雁微见笑了,这小子让我和他爸宠坏了,性子不着调。”
江雁微摇头,轻声赞道:“活力四射,挺好。”
宋兰漱当即笑了,哪有做母亲的不喜欢听儿子好话,“我看他是活力过了头,整天没个消停。”
这时,王姨端出点心送到茶几上,“夫人,江先生,点心来了。”
那是宋兰漱亲手做的点心,白皮兔子状,眼上点着小红点,活灵活现。
咬一口流出奶黄芯,满口留香,但又不会太过甜腻,确实合江雁微喜好,他每回来或多或少都会吃点,宋兰漱发现后,有时还会给他送到公司里。
江雁微心里又软了些,这些年陆家夫妇确实对他极好,差不多当成半个儿子一般关照,董事长甚至将蓝韵交给他打理,其中信任可见一斑。
江雁微知道今天他哪怕是拒绝了对方的请求,对方多半也不会怪罪。
他心里叹气,但陆家夫妇这么多年难得对他有所求,他又怎么能拒绝,他只是生怕怠慢了陆少爷。
宋兰漱是一位十分有分寸的长辈,她并不急着切入今天的话题,打感情牌也不会伤着情分,她劝着江雁微多吃些点心,顺便让王姨去泡壶茶,然后拉着江雁微关心他的近况。
对她来说,江雁微也是她和老陆看了好几年的孩子,她不会狭恩图报去强迫对方做什么,凡事好商量,如果江雁微真的不乐意,自然也不会强求。
茶过一盏,气氛正好,江雁微绅士地先开了话头,“夫人,陆少他……”
宋兰漱故作不悦,“宋姨!陆执!”
江雁微顿了顿,从善如流,“宋姨,陆执他不管他去哪个岗位,底层做起也好,空降也好,我都会照顾好他,但做我的助理太委屈他了。”
宋兰漱叹气:“其实我跟他爸都知道他就不是这块料,把他放下面他能直接摆烂,空降又怕他把公司搅和得一团乱,思来想去还是放你身边最好,就想着耳濡目染能让他学点皮毛也好,实在学不会,有你管着,我们也放心。”
“……我很感激陆董跟夫人,”他无奈道:“但带小少爷实在不是我擅长的,恐怕会让您和陆董失望。”
“姓江的,谁是少爷?少爷在哪儿?你要带哪个少爷?就问我这张脸,哪个会所请得起?”
“臭小子没大没小,叫哥!”
楼下楼上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陆执顶着一头支棱的湿发靠着扶栏懒洋洋问,宋兰漱忙着斥责他。
一时间空旷的别墅似乎热闹起来。
江雁微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桀骜明亮的眼睛。
一滴细小的水珠从黑色发梢滴落,落在江雁微眉心,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