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萨尔第二天从他的办公桌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多钟了。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楞，喝了一小杯水，好让自己的脑子清醒。

桌子上堆着大叠的文件，那些信件还散落在桌面上。如果他仔细看看，或许会发现其中几张遗失了，但很可惜，他并没有这么去做。今天是星期天，大楼里很安静。他于是离开了财政部，绕着政务院走了一圈，又缓慢移动到会议厅门外。这段时间，内阁成员们常在这里交换意见。隔着厚重的门板，他听见屋里传来肖恩高昂的嗓音：

“我已经讲的很明白了，共和国的经济止步不前，这就是现状。我们没有帝国的资本——”

“我们有！”这是法明顿的声音。“我们有顶尖的技术，有大批优秀的学者，有先进的法术机械。开辟新的市场，这就是出路。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尝试呢？”

趁着肖恩还未酝酿出回应的话，萨拉萨尔伸手推开了会议厅的门。三双眼睛一齐看向他的方向——埃菲莉娅站在桌子的一端，每次内阁会议她都会站的那个位置。对于萨拉萨尔的突然造访，她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

“法兰德斯。你来了。”

“是的，克拉肯小姐……啊，我打扰你们了吗？”

“不，没关系。”埃菲莉娅保持着她一贯的平和。她转向肖恩的方向：

“你知道的，和知识分子群体达成合作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坏处。这挺值得一试的，不是吗？”

“知识分子可不会在意共和国的利益。我敢说，他们中的大部分除了手头的实验数据以外什么都不在乎。您不这样认为吗？”

“注意你的言辞，司法部长先生。”法明顿突然插话。“就目前为止，共和国有欧文，有卡伦杜拉，还有法兰德斯，总而言之，我想内阁里的知识分子已经够多了。另外，我们真的需要那些学者来执政么？没有那个必要，我们需要的是他们的成果。我们只要给他们提供平台，再加上一些必要的支持就足以达成目的。当然，前提是我们的研究政策要能使他们满意，而且你知道这取决于谁。”

肖恩昂起头打量着法明顿，并难得的没有以强烈的反对回击她。

“既然你这么说——”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这才对嘛，孩子们。”埃菲莉娅的脸上挂起了淡然的微笑。“一切为了共和国。”

她摇铃叫来了助理，用送来的笔在纸上草草写下几句话，然后把那张纸给了法明顿。

“把这条也加进国会的议程里，要用你们最快的速度。”

法明顿飞快的浏览了一下纸上的字。她的瞳孔放大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原来的状态。“是的，克拉肯小姐。”她的语调上扬，听上去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兴奋的情绪。

“至于你。”埃菲莉娅似乎突然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个人，她回头看着萨拉萨尔。“银行法进展如何？”

“哦，第二版草案已经改出来了……”

“做好准备吧。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萨拉萨尔唯唯诺诺的点头。说实话，他对共和国的未来，财政部的未来，或者往小里说，他的未来，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直到现在，他仍然时常觉得恍惚，就好像进入内阁只是一场梦。

至于那份关于国家银行，国债以及证券市场的法案，他几乎将所有的工作时间都花在了上面。它似乎被施了诅咒，让你看到它的瞬间就会同时感受到沉甸甸的责任和压力。萨拉萨尔并不觉得法明顿，肖恩，埃菲莉娅甚至是他自己有拯救共和国的能力，但他们必须努力去尝试，而且这场轰轰烈烈的探索一旦开始便没有停止的可能性了。

政坛就像坎达克利斯的下水道，萨拉萨尔想，只是各种污秽杂糅在一起的产物罢了。

但仍然有人心甘情愿的来趟这潭浑水。他从法明顿那里得到消息，新的内阁部门即将被组建。截止到现在，共和国共有包括□□，财政部，司法部，国防部，内政部，农业部，交通部，教育部，卫生部与城市规划部在内的十个内阁部门，但除了前五个，剩余的部门都是在上个月的□□会议之后才建立的。后来的内阁部长没有经历过制宪会议期间的种种，自然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搞政治的意愿，大多只是本分的做好自己的工作。

至于这第十一个部门，也就是还未成立的“发展部”，按照现有的消息，主管知识产权，科技成果一类的东西。法明顿或许和新上任的发展部部长有些什么关系，总之她对他赞誉有加，说了不少的好话。

国会最近的效率出奇的高，发展部的组建很快就得到了落实。在五月底的新闻发布会上，科特洛德.戴维斯被正式任命为发展部部长。

萨拉萨尔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早在帝国统治时期，科特洛德就已经是法术生物学（注：speology）界的名人了。他先前一直致力于探索以魔法支持生命活动的可能性，后来又转战研究法术物理学。革命战争期间，他作为军医跟随志愿军，在卡里托加战役中立了功，战后被共和国政府授予了二级勋章。萨拉萨尔在报纸上读到过科特洛德的种种事迹，不过还从未见过他本人。总体来说，他对学术界的东西同样不感兴趣，就像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一样。

科特洛德在几天后到达了安狄埃坦，当天下午就进行了就职宣誓。和萨拉萨尔想象的大差不差，科特洛德看上去是五十多岁的样子，眉眼间流露出一种长者的风范。仪式一结束，这位大人物立刻开始了他的工作，和肖恩一头扎进会议室进行没完没了的谈话。

“你见过那位发展部部长了吗？”萨拉萨尔坐在他的位置上，随口问正在整理文档柜的莱娜。听到这个问题，莱娜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是那位被授过勋章的戴维斯先生吧？”她说，“没想到戴维斯先生真的会来呢。”

“唔……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但他应该不认识我。我父亲指挥过卡里托加战役，和戴维斯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位性格和善的先生，不过似乎对政治挺反感的。”

“你父亲？”

“雅各布.斯图尔特。他现在是革命军的将领。”

莱娜说这句话时，显得有些落寞。

萨拉萨尔用一个眼神恰到好处的表达了他的惊讶。他对自己的这位秘书了解的并不多，除了知道她父亲和维尔塔有着什么遥远的关系外，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

“你父亲是那个……呃，那位斯图尔特将军？啊，啊哈哈哈哈哈，我早该知道的，抱歉。”

“不，没什么，法兰德斯先生。”莱娜平静的回答。

萨拉萨尔知道继续这个话题就不礼貌了。他收回自己的好奇心，低头完善他的银行法案。法明顿虽然嘴上不留情面，但仍然给了他不少好处，比如交出了国会的货币发行权?，又比如通过了他担任国家银行行长的提案，只不过他需要以这个身份接受国会的审查。萨拉萨尔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因此这不算是什么限制。他写完最后几个字，拉远椅子欣赏自己一个星期的成果，头一回感觉到这些文件如此令人赏心悦目。

莱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成了任务，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这时她带着名片走进来：

“法兰德斯先生。戴维斯先生要见您。”

“谁？”

萨拉萨尔几乎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此时此刻，他不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与科特洛德会面的准备。对方倒是毫不留情，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

“法兰德斯先生。”科特洛德用长者的轻慢语气说，“你现在有空吗。”

“您……有什么事吗，戴维斯先生？”

科特洛德身上没有政客的那种阴暗气质，萨拉萨尔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主要是关于特定类型企业的科研补贴政策。”科特洛德说。他简明扼要的介绍了他和肖恩交流的结果，并向萨拉萨尔展示了一份完整的提案。

“我这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是和你打个招呼，希望我没有占用你太多时间。”最后他补充道。

“不，没有，戴维斯先生。您的提案，我会慎重考虑的。”萨拉萨尔回答。和其他人相比，与科特洛德交流要简单的多，也要轻松的多。他不会咄咄逼人或是打大量抽象的比方，换句话说，他看上去更像是个正常人。

科特洛德离开了财政部，办公室里现在只剩下了萨拉萨尔自己。他于是难得的放松下来，开始检查自己的日程表。

国会要求他尽快提交银行法修正案，这件事已经差不多搞定，只要让莱娜去递交给国会就成；明天有共和党的党内会议，萨拉萨尔正在思索自己要说点什么；唯独任命商务部?的部长这一项，他仍然毫无头绪。不如让克莱蒂帮帮忙吧，他想，她的眼光总是不差的。

想到这里，萨拉萨尔才彻底放下心来，按铃让莱娜替他倒一杯咖啡。这样轻松的时刻不多，国家并不会按照他在大学里所学习的那些经济学理论来运转，这就意味着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而共和国不会停下来等他。

“您……还好吗？”莱娜在把咖啡杯放在萨拉萨尔桌上时，小心翼翼的询问了一句。

“嗯？”萨拉萨尔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神游，露出有些不自在的表情。“没什么。哦，麻烦你把这些文件送去国会，然后替我给克莱蒂小姐带个口信，就说我有事要找她。”

虽然他的原话是“我有事要找她”，但莱娜离开后不久，萨拉萨尔还是自己动身去了克莱蒂的办公室。克莱蒂正在对着电话说些什么，萨拉萨尔敲响她办公室的门时，她利落的一把捂住了话筒。

“抱歉，我晚些再给您回电。”克莱蒂的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电话挂断，她又恢复了平时严肃的样子。

“……法兰德斯，你的秘书刚刚来过这了，我正准备去找你。”

“你现在很忙吗？”

“或许是吧。最近外面形势很紧张，格林多瓦要向赫特莫德宣战了。”

“宣战？向赫特莫德？”

“赫特莫德在革命战争期间向我们提供了不少援助，又是我们独立后第一个建交的国家，格林多瓦自然不会希望我们结盟，这段时间帝国没准会想尽办法给我们找麻烦。”

克莱蒂说罢在办公桌后坐定，掀开茶杯的盖子，白色的雾气从杯中散逸出来。“我是不想和帝国动火的，赫特莫德尚有应对进攻的能力，我们可没有。——我猜布莱克肯定也会这样想。”

“抱歉，谁是布莱克？”萨拉萨尔低声下气的问道。

“佐伊.布莱克，我们的国防部长，你应该在制宪会议上见过她一面。不过现在她去了北方边境，暂时应该不会回来了。”

“那……好吧。啊，关于帝国与联邦的冲突，共和国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啦。对于这两个大国，能不惹到任何一个是最好的。但如果联邦要求我们表态，我们也没有沉默的权利。——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萨拉萨尔环顾着她的办公室，企图找到一个坐的地方。

“还不错。”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含糊不清的回答。

“如果感觉压力太大，可以去逛逛夜总会。”

“你是认真的？”

“当然不是。哈哈，我毕竟是首席内阁部长嘛，关心关心你们这帮人的精神状态也是有必要的。”

萨拉萨尔无可奈何的看着笑到不能自已的国务卿。克莱蒂与他和法明顿是校友，萨拉萨尔只知道她的年纪比他们要大，不过具体大多少他就无从得知了。虽然克莱蒂是她的姓氏，但她似乎很反感被用名字“培西”来称呼，即使是法明顿这样关系亲密的人也不行。事到如今，她还是和读书时一样富有个性，而且……还是那么喜欢开这些糟糕的玩笑。

克莱蒂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怪异的装饰画，上面画着极度扭曲的人物。

“嚯，帝国的军队已经开始接受检阅了。”克莱蒂盯着电脑屏幕，将举到嘴边的茶杯放下。她调转了显示器的方向，将一条新闻报道只给萨拉萨尔看。从报道中可以看到，格林多瓦的皇家禁卫军正在接受国王与总司令的检阅。跟在士兵队伍后面的重型武器运载车，看上去令人有点背后发凉。

“真是……可怕。”萨拉萨尔感叹。

“是吗？是呢。……共和国不能再直接承担一次战争了。”克莱蒂棕色的眼睛草草扫过屋内的一切，最终定格在窗外的天空。

（注：1：此处做统一说明，内阁部门的法案均需要国会投票通过才可生效，但发布政策不需要国会进行表决。

2：商务部是由财政部管辖的一个分支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