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扣着手指走出公园,一起去停车场取了车。
贺昀之在群里发了几条消息,然后启动车辆,驶出地库。
天空中烟花还在绽放,路边行人来来往往。
黑色奔驰S450驶上内环。
小鹿望着车窗外年味的光影错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或许应该说些什么,一些彼此发自肺腑的问与答,一些认真的陈述。
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贺昀之也没有主动谈起。
“我不能见到你的家人。”有些走神间,小鹿下意识地说道。
“我和他们不住一起。”贺昀之道。
“……嗯。”小鹿又转头望向车窗外。
贺昀之腾出右手拉了下他的手,小鹿扭过头,只说:“先生认真开车。”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也担心我的话让你觉得见外,”贺昀之道:“但我的外祖父身体不是很好,有些事情他们需要时间——”
小鹿说:“先生,我不是不知足的人,我有你就够了。”
他此生从未期待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所以他说得情真意切。
好一会儿,小鹿忽的想起柯宁曾讽刺过他“装”,这对话仔细想来是有点那个意思,让他冷不丁的想起狗血电视剧里的情节——
渣男: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还不能让我的家人们知道你的存在,对不起。
白莲花绿茶小三:亲爱的,全世界我都不在乎,我有你就够了,我可以当你的小三小四小五……
小鹿倒吸一口气,赶紧将这思绪甩出脑子。
发散的荷尔蒙比任何情绪都坦诚,会因为喜欢的人而血管舒张,心跳加速。
他们在地下车库接吻,上了楼关上门。
沉沦于炽热柔软、欲-海翻腾的情意之中。
…………
晨曦的微光一寸寸照拂进来,小鹿皱了皱眉,咕哝着梦话。
贺昀之伸手过去揉了揉他的发,问他说什么呢。
小鹿迷蒙着脸埋进枕头里,委屈地说:“我不要当小三小四……”
“……”
“……什么?”
“别喜欢其他人……”小鹿模模糊糊地又说。
贺昀之轻轻地抬起他脸。
发现他闭着眼睛,似乎是魇着了,呼吸不太稳,眼角有泪渍。
“我只喜欢你,”贺昀之揩掉他脸上湿漉漉的泪,“我只喜欢你。”
他重复着。
小鹿平静了些,趴在他肩头不说话了,呼吸沉沉的。
“傻瓜,你最傻了。”贺昀之说。
你恨过我吗?
你是怎么捱过那些日子的呢。
不仅仅是我们后来那些事情。
从小到大,你快乐过吗?
他了解他太少,也太晚了。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白发青年像叙述发生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那样,讲述着他们童年的种种,他们后来各自的命运。他的心脏像被置入寒冬,体会到了真正具象的心碎过程。
他忘记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心痛得几乎站都站不稳。
他只记得那种痛。
再后来,曾经的那些不甘和耿耿于怀也烟消云散了。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他真的爱过那个人。
他真的只为骗他而来。
那么当他顺利拿走他的钱和贺如真狼狈为奸那一刻,他至少真正得偿所愿、逍遥自在过。
人应当是趋利避害的,傻子才会作出置自己于死地的选择。
“抱歉……”
“是我识人不清。”
“是我,怨憎、嫉妒、冲动,选择了逃避……”
“抱歉……”
为什么不能是我,比他更早出现在你生命里呢。
如果可以早点认识你,会是我带你离开畸形秀。
我给你买漂亮的玩偶,给你想要的自由。我们一起长大,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更没人会推你至生死边缘徘徊。
“先生,你没睡吗?”小鹿声音有些沙哑。
他的意识一半陷在回忆里,一半陷在与他耳鬓厮磨的气息中,“这次我不会走了。”
…………
再次昏沉地醒来,贺昀之不在身边了。
小鹿短暂地分辨了一下是不是梦。
窗外远远的传来一些鞭炮声。
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头顶空调在吹热气,但伸出手来却依旧有点冷。
是过年。
是华东江南地区特有的湿冷气候。
然后,他听到厨房似乎传来做饭的声音。
小鹿下床,发现床边放着一双崭新的棉拖鞋,卡通图案,上面绣着小鹿。
他踩着棉拖鞋走出房间,探头望了望。
厨房那边有贺昀之的身影,餐桌和地上,有几个大的购物袋,里面装着满满的水果蔬菜和肉类。
小鹿刚想走过去,又停住了步子,伸手揉了揉自己有点出油的皮肤,转身进了卫生间。
洗手台上有新的牙刷和杯子。
小鹿对着镜子刷牙,手里拿了手机看消息,昨晚小金又给他发过消息。
金:顺利吗老板?
金:太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如果不会用app叫车的话打我电话哈,随时待命
金:我到家了,这么晚没回消息,看来有好事发生【星星眼】【撒花】
小鹿看到了便也回了两个表情:【烟花】【烟花】【恭喜发财】
然后手机放一边认真刷牙洗脸。
镜子中的自己,脸颊上好像新长出了两颗雀斑,还有一颗估计是痘印。之前没有察觉过,仔细看的话有点明显。
这大概也可算作经过了一段风吹日晒过后的时间印记,又年长了一岁的表征。
他后来,其实有点后悔。这半年也许没必要这样,没必要这样……对待先生。
这些年满打满算,他与贺先生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可能连一年都不到吧。
其中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是被人利用,彼此猜忌的。
初时受到柯宁挑拨决定离开,他体验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曾决心一辈子不再见他。
但后来他恢复了记忆。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好像身份忽然之间调转,令人手足无措。
失去记忆前,他恐惧于自己身份暴露,恐惧于他对他的失望和恨意。
这种感觉随着记忆回来又一次卷土重来,无法忽视。
与记忆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二十多年人生际遇形成的世界观、认知能力,以及基于这一切之上的自主意识和判断能力。
我想要的是什么。
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情绪附加。
真的要这样,再也不见吗。
鹿,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再后来,他开始不受控地频繁回忆起他们在庄园度过的那段时光。
先生真的有对他不好过吗?
他在他的庄园,每天醒来都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鲜花,是他喜欢的花毛茛,庄园有和善的朋友、美味的蜂蜜酒,还有他亲手烘焙的蛋糕。两人在一起,他总会准备精致菜肴和点心。那些食物,好像有种魔力,让他的肠胃、身心熨帖,整个人都是快乐的。
贺昀之从未真的对他做过什么,仔细想来,甚至连一句真正意义上的重话都从未有过。
四年前那样沉重的恩怨,他最终却还是将他接回到了身边。
他听到,贺昀之的脚步声好像朝卧室方向过去了……
然后停了一阵。
在想什么呢。
没看到人,想我是不是又悄悄走掉了吗?
卫生间明明很近的,笨蛋。
他走出去,走廊上贺昀之回头,看到了他。
小鹿上前抱住他,用力吻上他的唇。
…………
“锅子里在煮什么?是不是烧焦了?”小鹿问。
“烤箱里的,锅子没在煮。”
“哦,唔——”小鹿忍不住咬手指。
空气中浮动着隐秘的香气。
“嗡嗡”
“嗡嗡”
“嗡嗡”
床头手机忽的传来呼叫的震动。
小鹿腾出手来将声音按掉。
反复几次……
“别管它。”贺昀之终于出声。
最后一次,手机不再是电话的呼叫,而是“叮”“叮”的好几下,郑重的仿佛掷地有声。
小鹿伏在他胸膛,静了一会儿,最后一次将那手机捞了过来。
这次点开了消息。
金:【链接】
金:起床了?怎么打不通你电话?
金:好消息,你义父的新闻不出意外,过完初六就会上电视频道社会和财经版头条,今天网络上就已经陆陆续续能搜到消息,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
小鹿点开链接。
片刻。
他闭上了眼睛,薄薄的眼皮贴着他颈侧。
“有事?”贺昀之问。
小鹿摇了摇头,把手机拿给他看。
小金发来的链接里,是他能够对他的感情有所回馈的支撑。
是他终于可以坦坦荡荡走向他证明。
我知自己深陷淤泥,但绝不拉你与和我一同坠落。
慈悲的神明,理应跟随纯粹的信徒。
我一定、一定要让你知道。
我对你的感情是纯白的,没有沾染淤泥的,世人可见。
“贺昀之,我爱你。”小鹿说。
因为我爱你。
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很珍贵。
所以这半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贺昀之看着他。
他的胸膛被爱意燃烧,炽热得发痛。
他收紧手臂,紧紧抱着他。
“我也爱你……别那么快原谅我。”
小鹿笑了起来。
他们十指交扣。
窗外,冬季的寒风呼啸而过,夹杂着世俗烟火的爆竹声。
他们在彼此温暖的怀抱中,聆听着心跳,仿佛世界只有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