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213年6月25日早,日上枝头,酷热难当。
岳溪城南林家祖宅外沸反盈天。人们今天翻山越岭也要来林家,为的并不是取紫微星的狗命,也不是求她帮忙,他们只是对他们口中救世主的出嫁现场感到无比好奇。
“什么紫微星,嫁了人不都是在家相夫教子!”
“你这就不懂了吧,她嫁的可不是普通人,那乃是环亚国第一谈判专家、稽查司司监、下届长老会最强人选楚子凌!”
“那又怎样,再怎么厉害也不是她厉害。我就没见过大环亚国女人能从政的!”
路熹茗没听到这些议论,她即使听到了大概也只会说句“无聊、封建”便也罢了。
一周前,路熹茗在楚子凌家看到了庄家村的任务,决定跟随楚子凌前往岷川。她做这个决策的原因十分直接,她喜欢冒险。当然,另一个隐藏的诱惑便是,这岷川的岷,就是那张羊皮纸地图上岷国的岷。她实在期待这两者之间有着些丝缕联系,好给她无聊的生活加点乐子。
所以当天她不断地在楚子凌耳边念叨:“我们接这个任务吧,你看,有50分呢!接了它你很快就能重回排行榜了!”
楚子凌沉吟片刻,回她道:“可以,但通往岷川的路长且险,一去便是月余,”他顿了顿,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办完婚礼再上路。”
这语气完全不是商量,而是类似“我就这么做了,你跟不跟,不跟也得跟”这种绑架。路熹茗看他拽的欠揍那样,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不就是结个婚吗,赶紧的,老娘帮你办完事就把你给甩了,”面上却是堆着笑,连连说着“好好好,都听你的”。
所以,此时此刻的她,正怀着某种类似昭君出塞,一去不返的悲壮之情,坐在精致的黑檀木桌前,对着颜颜拿来的镜子,给林梦洋精致的脸蛋,画上婚礼定制妆。
路熹茗拿起石黛做成的眉粉,沾了水抹开,再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勾勒着她修长而优雅的眉形,瞬间眉毛的轮廓变得清晰而立体。这眉粉里好像加了麝香,细腻清爽,让用习惯了石膏味的现代眉笔的路熹茗有些吃惊。而这里的口红,则更加像古装剧里的口脂,薄薄一片,抿一下就可让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开出鲜艳的石榴花。
她本以为这里的如此古早的化妆品难用且伤身,却没想到,石芯们即使社会地位不受认可,也没有放弃变美和精进化妆品制作工艺的心,这让她突然对这里的石芯们产生了一丝共情。
环亚国的晶芯都是不化妆的,更别提有什么化妆师了,这她知道。即使是婚礼这种对于许多人来说极其重要的回忆,女子也只素面朝天,盘个发髻,穿个红裙,便算完了。
而路熹茗不甘心。即使是走个过场的假结婚,她也希望能够尊重自己,给自己留一个相对美好的回忆,更何况,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扮着男儿身赶路,路上可能遇到的艰难险阻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至少让她在灰头土脸的苟命旅途开始前,再风光一下吧。
十二点刚过,楚家来接亲的车就到了。外面看热闹的人立刻开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仿佛是看到喜欢的球队进了一球一样。
林宅上下散发着忙碌但欢乐的气息,而这一切仿佛都跟路熹茗无关,她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置身事外,在打扮完毕后,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的红木沙发上,听着门外的熙熙攘攘,看着林父林母林兄点头哈腰地接待着贺喜的人,放空着自己。忙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都要走了,她还是不知道家里的间谍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林梦洋那本日记,到底是不是真的。
路熹茗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好像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没什么人真的会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问题,也没有人会坚定地选择站在她的身边,支持她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的存在,好像是被物化了。她现在,是某个勇者通关胜利后能获得的奖杯,是能够拯救苍生的工具人,是能给家族带来物质和名利的商品,而独独不是她自己。
她从来没有这么被动过。她人生中第二次感到由衷的迷茫,即使是帮了楚子凌完成任务,在他赢得竞选后解除婚姻关系重获自由,那之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呢?她想起了被绑架、被空中拦截的经历,觉得若是依旧要处在胆战心惊和无边的躲藏中度过下半辈子,或是总得等着别人来救,那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一旁忙碌的颜颜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便将路熹茗的行李放下,洗了洗满是灰尘的手,在裙边擦干了水,走了过来。她在路熹茗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小姐,你若是不嫌弃,就让颜颜陪你去楚家吧。”
“那怎么行!”路熹茗立刻拒绝她的提议,她怎能拖累无辜的人,让她和自己一起踏上危险的旅途。
颜颜却不说话,盯着路熹茗的眼睛,笑盈盈的,半晌,才开口:“小姐,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永远记得,我这条命都是你捡回来的,无论陪你去哪,我都心甘情愿。”
她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的,路熹茗心想,可面对颜颜闪烁着真诚而火热光芒的眼睛时,路熹茗瞬间有些眼眶泛红,再次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她回握住颜颜的手,心里暗自想着,若是如此,便一定不能辜负颜颜的好意。
当她和颜颜终于踏出房门时,人们一声声“紫微星来了”“紫微星看看我”的音浪炸地路熹茗有些站不稳。其中,不乏有人试图混在人群中,用暗器刺杀她,但都被颜颜识别到,并用极快的手速拦截下来。没想到这贴身的侍女,居然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来迎亲的总共有九辆车,马儿都长得一样,扎着金色花结、戴着红色辔绳,呈“人”字型两溜排开,神气极了。路熹茗带着颜颜走上了领头的那辆,刚坐稳,就听着窗外扬起了敲锣打鼓的奏乐声。马儿们先是在路上走了一段,后又打乱了队形,一部分飞上了天,一部分继续在地上奔跑着。
这下,纵使是路熹茗本人在外面看着,也分不清到底哪辆车才是有人坐着的了。楚子凌在保她狗命这件事情上,确实是下了功夫的。
车窗外的麦田一如她逃婚那晚般金灿灿,路熹茗觉得有些好笑,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到头来还是白费心机,兜兜转转,依旧是逃不过和不爱的人结婚的命运。越想她越发觉得疲惫,渐渐在这有些闷热的车里睡着了。等醒来,映入她眼帘的已经是被重新布置过的楚宅了。
庭院的四周摆满了盛放鲜花和青瓷花瓶,花香弥漫在空气中,令人陶醉。红色的丝带从树枝上垂下,象征着喜庆和祝福。楚宅的门口站满了另一波围观的人,和一群吹奏着笛子、弹着古筝的乐师。悠扬的音乐、人们惊喜的尖叫声,和漫天悬停的花瓣交织着,飘荡在空中。等路熹茗靠近,花瓣则变成雨落下,落在她的发髻上,落在她的裙褶边,唯独没有落在她的心上。
她走进楚家,走过铺了金丝红毯的长廊,走到了举行典礼的大厅前。楚子凌身着黑色锦缎刺绣长衫,头戴着插了白孔雀翎的毡帽,似是等候多时,脸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而他的领口也被汗水打湿,氤氲出一片深黑斑驳。
路熹茗曾经想过很多次,她的婚礼到底会是怎样的,却根本想不出来。又或者,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婚礼。所有的仪式都让她感到恐惧,她不喜欢被这么多人当着面谈论她的未来、过去,以及现在。而婚姻本身也让她害怕,仿佛只要嫁与他人,便会失了自己原来的身份,只能被呼作“楚太太”,就如她原来的母亲一样。
“你来了,”楚子凌对她伸出手,“典礼要开始了,进去吧。”
“知道你等不及了,这就满足你!”路熹茗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从善如流地挽住他的手臂,像是亲密爱侣一般靠在他的身上,同楚子凌走进了大厅,再笑着对来宾们挥手致意。
“恭喜恭喜啊,二位郎才女貌,定能百年好合!”枢文苑秘书长贺喜道。
“小楚啊,我看好你,你们珠联璧合,必能从此飞黄腾达。”行政司现任长老祝福着。
“祝二位早生贵子!”城北富商罗老板没事找事道。
去tm的早生贵子。路熹茗差点绷不住,却被楚子凌轻捏了一下肩膀,只得满脸陪笑,轻声道谢。
“请新郎为新娘呈上信物!”这时,司仪嘹亮的声音将婚礼气氛拉到最高点,众宾客纷纷鼓掌,用期待地目光看着二人。
叮铃铃的声音在路熹茗耳边响起,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一串闪着七彩光芒的耀眼的晶石项链,正在发出悦耳动听的韵律。
她疑惑地看着楚子凌,对方却并没有对上她的眼睛,而是将项链缓缓戴上了她的脖子,又在她耳边用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叮嘱道:
“别弄丢了,这里面装的可是我四分之一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