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黎明的白光尽洒天边,光亮沿着红砖绿瓦的墙壁透进窗子,将昏暗的房间照得清亮,屋子里寂然无声,有笔墨纸卷凌乱地散落了满地,连带着一盏熄灭了的、被打翻的烛盏躺在一边。
男人伏在台案上,脑袋埋在杂乱的折案文卷里,额上似乎还泛着些虚汗,一双纤长的指掌轻然垂落。
阳光洒过来,便于光亮中浅然抬起了一双满溢着倦怠的眼眸,那明黄色的瞳孔映在白茫晨光里,反射出星星点点七彩斑斓的虹光,瞧上去尤其漂亮。
昨夜,又是一个痛苦难耐到无眠的夜晚。
自燕落狠下心来把那小蛇送走,到现在过了三月有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送走之后那忍受了千百年的毒就再没放过他。
心脏好疼……像被人攥在掌心里揉捏,为什么好像……比从前还要更疼了啊?
明明之前的千百年自己也都是这么忍过来的,现在不过才吃了几年小蛇的血稍微得了些缓解,为什么却再也没办法忍受了呢?
苏沐惊被他卖给邻城找的一个剧社戏团了,想着小蛇终年习武,有底子又聪明的,学些戏法跟着那戏团去走南闯北,混口饭吃应该不成问题。
送走前燕落用自己之前埋下去的灵力封锁了小蛇体内生猛的妖气,那大概能帮他装成个凡人,平安地活下去,该算是仁至义尽了罢。
只是那些时日里的仙乐坊,经是时时传出些闲愁寂寥的曲调,来往过路者听闻,似乎也会被莫名引得心中悲切起来,搞得忧心忡忡的,于是渐渐的大家都绕着路走,燕落那乐府方圆的土地便也就更加清冷了。
明明之前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孑然一身,天地无依,已经活了这么久,现在究竟是为什么,耐不住寂寞了呀?
燕落轻晃了下脑袋,从凌乱的书卷案上爬起来,起身张开翅膀,简单梳理了下羽毛。
最近自己这翎羽好像也都是灰突突的,没什么光泽了,唔,都快要变成只灰鸟了……
燕落想着轻叹了口气。
眸光轻浅,晨光熹微,屋头外那终日无人的院里空落。想来也许久未出去走走了,大概也是该出去晒晒太阳了罢。
于是就换了件衣服出了门。
现如今的熯炽是桃红柳绿、火轮高吐的盛夏时节了,天气一阵阵的燥热,京城那人来人往的大街也显得有些聒噪了。
燕落平日里不喜欢吵闹,这人多的大街也就是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停下来逛一逛,其它时候也就是匆匆路过,不愿凑什么热闹。
今日也是如此,燕落匆匆向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可是却忽然有个身影将他拦下来,稚嫩的声音同他道:
“这位大人,来看看我们的巡演吧,马上就要开场,很好看的!”
那是个小童,七八岁的模样,褴褛衣衫,身上脏脏乱乱的,看着就不像是能吃饱饭的样子,大概又是个为了谋生在帮人做事的小乞丐。
那孩子伸出的小手轻扯着燕落的衣角,声音有些怯涩,可一双眼睛灵动着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满怀期待。
那样的眼神燕落从前好像也见过的,见过许多次了,那时总是会被盯得心软,可这一次却是有种不同的感觉。
如果说命途已经艰难至此,施舍一束短暂的光亮于他而言算是好事吗?或许是自己再插手了罢。
燕落这么出神地想着,竟平息了内心同情的情绪,打算转身离开,可是架不住那小童偏要拉着他的衣衫,往人群聚集的舞台那边拽过去。
“来看看嘛大人,我家有绝活,保证亮眼,我们班主说这次只在京城待上半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下次再转回来可不知是何年了!”
那小孩连连不断地说着,明明话都还说不清楚呢,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说辞,成套成套的。
不过他刚刚好像说……巡演?
燕落被那小童硬生生地推进了人群最后面,前面已经聚了许多人了,身形推推搡搡之间,台上的人影也依稀能看得清楚。
燕落眸光轻瞥,果然,台上正暖场的那人他还认得呢,这支应该就是在邻城收了小蛇的那班社团。
这次又跑到京城来表演了啊……燕落原本就是为了给小蛇丢远点才特意出城去找了这么个下家,居然才没过多久就又转回来了。
“……”
那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留下看一眼……看一眼也没关系……
可那天一直到一出好戏落了幕,台上棍棒花枪一剧一幕惹得台底下人声鼎沸叫好连连,戏确实是好戏,只是从始至终都没见到过苏沐惊的影子。
就算他戴面具画面谱,就算他整个人都套进老虎壳子里,那一举一动燕落难道还能认不出来吗?
明明小蛇学什么东西都是又快又好的,更何况有一大把的群杂位置本就没什么出演难度,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轮到……
……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啊?卖都卖了,还要再给他操多少心思啊?
燕落回过神来,转身同着散场的人群一道向远方离去……可是又忍不住回头……
……
……
“大人,难得您还认得我们呢,可别提您送来的那个小侍从了。”
舞台后场男人带着燕落边走边这么说着,结果还是要燕落来操这个心呐,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叫人省心的小破孩。
“他怎么了?”燕落清淡着声音问。
“哼哼,我是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做仆从的……”
男人冷笑着缓缓说着,脚步停在了某个房间,打开了面前一扇紧锁的房门……
“脾气能倔成这样啊。”
昏暗无光的房间,空气弥漫的是一股刺鼻难忍的腥味,燕落顺着光亮照射的痕迹望过去,却是眸光微颤。
他听见阴暗的角落里传来鞭挞的声音,望见遍体鳞伤的少年腥红着一双眼眸,被人抵在棍棒鞭叉之下,像极了马戏团里不听话的野兽,在人类不断的驯化之下伤痕累累却也不肯低下头来的模样。
那时少年偶然抬起疲惫的眼眸,从刺眼的光亮里望出了燕落身影。
他似乎是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一双涣散的瞳眸里闪起了光亮。
“先生!”
那时少年喊着燕落,原本瘫软在各种钳制之下的身体又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力气,竟猛地挣脱了人们的掌控,冲着燕落的方向跑过去,拦都拦不住。
他就算不顾一切的也想要回到燕落身边去,那时的他,眼里就只有燕落。
可那一双染着血色的手还没等触及到燕落的半寸衣角,就突然被从身后飞来的一串尖刺一下子咬上了小腿。
一阵刺骨的剧痛传来,少年的瞳眸一颤,身体一沉摔在地上,正摔在燕落跟前。
少年颤抖着沉重的气息,软软趴在地上颤抖着身体,却依旧挣扎着抬起眼眸来,一双炽热的眼眸对上燕落的眸子,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
“先生……不要我了吗?”
“……”燕落没说话,就只是眸光微颤。
“先生……小苏流血了……”
“小苏给先生……”
“闭上你的嘴,臭小子!”
少年那时的眸光热烈语气乞求,却有个男人抬脚猛地踩上少年淤青的脚踝,没说完的话被突来的剧痛强行打断,紧接着整个身子又被人一脚踢开,滚到了一边。
“您也看到了大人,这可一点儿也不能叫做听话吧?都这样了还是不成,很难办啊。”男人对着燕落无奈道。
“实在不行我们也只能转手了,只不过下一家就不一定是这么好过的日子喽。”
“……”
那时燕落浅淡的眼眸望着,波澜无惊,他望着少年弱小的身形在众多拳脚之下蜷缩着颤抖。
浅声开口:
“卖我吧。”
于是那一年蝉聆聒噪的夏天,燕落又把快死掉的苏沐惊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