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方伊得知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一头银发，面上却很年轻，仿若五十左右，称得上是驻颜有术；显眼的是，他下巴上蓄着胡须，颇有几分道士的洒脱。他姓杨，是妈妈于敏工作单位研究院的院长，杨教授。

他神情温和，微微示意，递给方伊一张纸和一支笔，面对这份保密协议，她没有其他选择，缓慢而端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见状，杨教授没有废话，干脆利落地直入正题。

研究院就叫研究院，没有任何前缀。它的独特之处，在于研究内容：原石。

原石不是矿石，它不能提供能源，更不能作为建筑材料，因为实际上它很容易被摧毁，稍大些的压力就能使它完全化作粉末。和它物理上的无害截然相反的是，它潜在的危害性巨大。它们被动地散发辐射，诱发辐射的条件是，注视它表面杂乱的纹路超过十秒，这个数据是从实验得出的结论，才会被明显影响。这种影响主要反体现身体和精神上，肢体变异或是精神错乱是最常见的结果。所以，对原石的控制与研究必将秘密进行，以免造成恐慌。在这一方面，研究院几乎有完全的自主性，研究结果直接上报给最高人；必要时候有权力调动地方的相关部门配合。执行这一过程的便是特事局成员，它们是为此而配备的专属武装力量。

于敏是研究院保管组的一员，原石由她所在的组和另外一组人员轮流看管。这项工作相对轻松，研究院的管理制度相当严格，从未有意外，直到这次于敏的背叛，至今他们也未能获知她是如何突破重重权限，成功盗取的。那张纸上，记录的正是原石埋藏的具体地点，那些符号不可被影像记录，不可被记忆，唯有凭借它才能准确找到原石。

但研究院并不是一点补救措施都没有，他们已经大致确定原石的范围，就在本市的深山中。而且，纸张被附着了特殊的材料，戴上专业的仪器即可通过透视看到痕迹。

“由于你是目击者，或许会对失窃的物品有特殊的发现，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参与。”

望着杨教授恳切的目光，方伊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答应了。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明天见！”

邓明正在门口等候，和杨教授告别后，他递给方伊一份文件——于敏的解剖同意书。

“情况是这样，你……”

话音未落，方伊已签好名字。邓明一时语塞，内心暗道：看不出来这姑娘这么果断，原来永旭喜欢这种性格。

方伊一抬头便看见邓明用莫测的眼光看着她，可她似乎没做什么事情吧，此刻她也不好多问。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妥之处，邓明咳嗽一声，“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吧。媛媛，你带方小姐去”。

“不……”

邓明走得太快，林媛媛又来得太快，她就在一旁眼巴巴等着吩咐，怎能不积极。方伊不好多生事端，便老实跟随林媛媛。

一个人生前无论多令人讨厌，死后尸体都是一样寂静的。不用在被那道目光注视，方伊无疑是轻松的。伴随着冰柜拉开的声响，于敏苍白的脸庞浅浅映在方伊瞳孔中，这是一张倔强而显老的脸。

对于方伊来说，于敏是她最讨厌的人。她们的关系自方伊有记忆时就很僵硬，不似一对母女，这是因为，方伊在于敏的心中永远第二，第一是方进元。父母的感情连方伊还是个小孩子时都能看出来，是于敏剃头挑子一头热。于敏很会做饭，在生活自理方面，她把于永旭教的很好。于敏变着花样地给方进元做吃的，以求一句真心的赞赏，可惜的是，方进元每次都先问方伊，好不好吃，方伊说好，他笑容满面，可此时的夸赞哪里是于敏想要的。小小年纪的方伊对母亲情绪的变化浑然不知，只当有个很幸福的家庭，直到方进元开始出差。

方进元一走，方伊就明显感受到变化，于敏不再搭理她了。

小孩子的世界不大，只装得下最亲近的人，突然的转变当然吓坏了方伊，无论她怎么做都没法使于敏正眼瞧她一眼，她急得很，却无能为力，也许，等爸爸回来就好了。

方进元一回家，于敏又是那个贤妻良母的于敏了，冥冥之中，方伊似乎明白了，她们再也回不去了。因为方进元给了方伊最大限度的爱，使得方伊天不怕地不怕，一有机会就把家里弄得一团乱，但看着于敏并不生气，耐心收拾房间，上了小学的方伊渐渐为自己的行为羞耻，她不该做个坏孩子，没有人会喜欢坏小孩！

她开始讨好于敏。她想要帮忙做家务，被指责添乱；她每次考试都拿第一，于敏一点情绪反应也没有，甚至上了初中后，于敏不再参加家长会。这一切都令于敏沮丧，直到于敏做了一道新菜——蝉蛹。

方伊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吃的感觉，咬到外壳还算可以，一旦舌头触到里面的柔软物质，方伊就想哭，不是被它的外形吓到，也不是因为味道极为难以下咽，那是一种生理上的流泪，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当她泪眼婆娑地想告诉于敏她不吃了的时候，于敏竟然笑了。嘴里的东西还存在着，方伊怔怔地看着于敏，眼泪流过舌尖。一定是疯了，她这样想。

蝉蛹被搬上了他们一家的餐桌，方进元喜欢吃。每次的接风洗尘必定少不了这道菜，于敏会贴心地为每个人剥好夹到碗里，微笑着聊天说地，方伊慢慢学会忍住泪水，谁让她最开始的时候说自己喜欢吃呢？她能感觉到，每次吃完蝉蛹，是于敏心情比较好的时候。

心绪繁杂而凌乱，对于敏，她先怕又恨，最后一丝是想要被爱，但这一丝火苗几乎不剩下什么，可能在某个漆黑的深夜沉入无边的梦境中去了。

连方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是，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整个人渐渐发抖，她在努力平复心境，找回呼吸的韵律。周围冰冷的空气不能使她内心的火热降温哪怕一分一毫，最终的结果就是，一滴血花绽放在白色裹尸布上，刺眼得厉害。在林媛媛过分尖锐的惊呼声中，方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