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经历朝堂翻覆,又逢战事,京中被愁云惨雾笼罩甚久,至此混乱终于全然终结、乾坤朗朗重置,喜气洋洋间人人神清气爽,到来的第一个新年自然比往年的年节都更热闹了太多。
京城处处张挂的艳红灯笼也比往年都更多也更耀目,甚至过了元宵直到正月都过了也都未撤下,每日每夜都妆点出繁华热闹的气氛,而烟花也如灯笼一般,往年过了元宵便不再燃放的各府各衙各家各户家都将烟花燃到了二月初才陆续熄了。
但往年除了宫中之外,烟花总是最好看最长久的逍遥侯府在这个年节却安静得很,除了除夕夜之外,竟是再无堂皇举措,也无热闹气氛。
若非小侯爷的车马总还在年节请宴的诸位贵人的车马之中,都有人疑着小侯爷是否已偷偷离京,去往夏州了。
深知自家小侯爷最怕寂寞,秉忠叔实在忍不住,劝李乘玉道:“就算世子不在京中,年也总是要过的呀。”
“年不是过完了么。节礼都送了,该去的饮宴我也都去了,元宵夜我也一人吃了元宵应了节。”李乘玉无精打采,“只是没挂那么些灯笼没放烟花而已,清净点,不好么。”
他恹恹地看着窗外的天光。
今年也下了几场大雪,但过了元宵便晴朗整日,到如今已是三月,晴日催生出的叶都发了,花也都将开了,春日融融之色已然藏不住,他却抱怨,“怎么都三月了还是这般萧瑟落寞,看着实在没劲。”
一个人睡,可不是又冷又寂寞么。秉忠叔慈祥笑笑,也没接李乘玉的话,只安抚:“左右不过再等十几天,到了三月初,世子也就回来了。”
说着,他高了些声:“世子可是叮嘱过我的,不可让你离开京城去往夏州接他。等在半路也不行。小侯爷若是还存着这心思,可别想了。”
一直转着的心思被远在夏州的顾未辞按住,又被秉忠叔直接说破,李乘玉委屈:“真气重聚还差着两分未妥当,他一个人颠簸奔波,你能放心?何况就是真气已无大碍,他身子本来也弱,又畏寒,这天寒地冻的从京城到夏州,又从夏州回京城,怎么不让人担心。”
“世子带了皇后娘娘赐的皮袄去的夏州,冷不着。”秉忠叔笑着理好衣架上的衣裳,“今日上巳节,小侯爷要入宫向君上和皇后娘娘请安,还要与礼部协助太子总理祓禊之礼,别磨蹭了,换衣服吧。”
秉忠叔理好的衣服自然没有差池,但李乘玉还是皱眉摇头:“换那套暗金线绣合欢花的红色吉服。那套吉服是阿眷给我置的,他喜欢。”
换了衣服,又拿了玉扇,李乘玉才上了车往宫内而去。
玉扇上的裂痕无法掩饰,顾未辞曾说别拿着了,着意再寻一柄新的也就是了,可李乘玉不愿。
他要记着那些裂痕,记着自己曾经让爱人有过多么深重的失望无奈。
虽未说明这些心思,顾未辞却也早已懂了,便也不曾坚持,只是将那已泛出旧色的穗子换掉了。
换成了他亲手结的,月白含银线合着编出的月下并蒂缠花。
抚着那穗子上精细的花样,李乘玉关上了车窗。
窗外的融融春意与他毫无关系。
他的春色,只在夏州。
入了宫,与君上和皇后请过安,君上忽而问起:“你与永宁侯世子,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我和阿眷……”
皇后打断了李乘玉的回应:“你们都年轻,一时之气闹闹别扭是有的,但闹得狠了也难免分分合合,未来难料,现下也说不准,且先完了承袭之礼再议其他。”
待君上离去,只余皇后与李乘玉闲话家常,皇后正色道:“你若是还存着君上替你们赐婚的念头,那便趁早断了。”
“我知道君无戏言,但我与阿眷定然是要成婚的。”李乘玉很坚持,但又瞬息没了声势,“不过也得先等阿眷愿意与我成婚才行。”
李乘玉的话倒是让皇后又讶异起来:“你们不是和好了么?”
“是。”李乘玉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或者他心里,我还没有与他共度一生的分量。”
“你这孩子……”皇后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无奈,只能叹息,“无论如何,先把承袭的事儿做了,至于赐婚……从长计议吧。”
离了皇后宫中,李乘玉去了东宫。
三月初三的上巳节虽然历来在宫中仪典中不算极大事,但今年是五皇子成为太子以来的第一个上巳节。虽然年前又补了一批官员,但朝中职司仍是尚缺,借上巳节传递需才惜才之意恰如其分,因此太子将亲自主持祓禊,而礼部与李乘玉协助太子总理仪式。
今日是正日子,礼部官员与李乘玉会同东宫,对已安排妥当的仪礼查漏补缺后,到得吉时,便开始了。
朝廷这几月补进的官员大部分李乘玉都不熟识、也没有去结交之意。但人人皆知他在朝中的地位与旁人都是不同,以至于即使他只静坐在自己席上面色端肃予人冷然清傲之意,来向他敬酒攀谈的人也络绎不绝。
直到场面进入曲水流觞的环节,太子亲自主持,仍然落座在原位不曾去参与的李乘玉才落了个清静。
许青川对曲水流觞的风雅也没有什么兴趣,倒是晃了过来李乘玉这边。
礼部给李乘玉备的双人几案,但顾未辞不在,李乘玉身边的位置便自空着。许青川以自己人的姿态在那空置着的顾未辞的位置上坐下,又仔细看了看李乘玉,有些提醒意味地开口道:“我看着你眉眼间有些薄醉之意了,能少喝些就少喝些,虽然你身子已经痊愈,但到底曾经沉疴日久,保重些总是好的。”
“我知道。”虽然平日与许青川总是有些针锋相对,但许青川与顾未辞的关系摆着面前,比起旁人自然亲近太多。李乘玉放下酒杯,点点头,“阿眷若在此定然也会不让我饮得过量,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别人不一定有呀。”许青川眨眨眼,示意李乘玉顺着自己的视线看向某个位置,“现在东宫任职的何大人,你该是挺熟的。”
李乘玉瞥了眼便收回了视线,答得淡然:“他爹曾是我爹属员。他入京归于东宫任职后虽然偶有碰面,但并无交集,更不曾交结,不熟。”
许青川对他的防备之意出自何处似乎有所了解,不禁笑出声,又用肩膀撞了撞他:“那何大人身边那位,我听何大人称呼为方大人的,你熟么?”
许青川的话让李乘玉再次向何大人那方投过去淡淡一眼。何大人正与身边一人在说着话,许青川与李乘玉的视线落下,他们两人倒是立时有了感应一般齐齐看过来,继而何大人向李乘玉遥遥行了个礼,身边那方大人也跟着一般行了礼。
与何大人属于英气的相貌与身姿相较,那方大人面容相对清秀,身姿也清瘦好些,眉眼间满是笑意地向李乘玉这方看着。
许青川咳嗽一声,道:“我刚听到那方大人向何大人打听你的喜好来着,言辞间对你可是毫不掩饰地倾慕啊。”
以为何事,却不过只是些闲事。李乘玉对这些向自己而来的殷勤向来不在意,也不萦心,只道了句“与我何干”,便再次移开了眸子。
许青川却好像真的当做了一件需要留心的事,仍然道:“那方大人似乎与何大人交情甚深,言辞间很是熟稔。我听他一再确认问何大人对你是否尚有倾慕,这些日子与你同在东宫出入是否又曾有所交情。何大人倒是磊落,直言你与未辞根本密不可分,也不会对旁人有所在意,他对你也早已无同为朝廷效力之外的他意,也劝方大人不要抱着一枕黄粱,但那方大人可真是不听劝,甚至坚持说君上绝对不会再为你与未辞赐婚,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前途难料,他为何不能表达自己的情衷?”
名不正言不顺、前途难料这种说辞刺得李乘玉眼中一凛,面色更是冷肃了几分,冷然地向那方大人扫去一眼,却又得到了方大人以殷勤软笑回应。
有些烦闷地收回视线,李乘玉端起面前的酒杯晃了晃,又瞥一眼许青川,皱眉道:“你可是再过一月便要去东原提亲的未来驸马爷,安邦定国的小将军,何以如此不庄重,只爱说些无关紧要的浑话?不觉无聊么。”
“喂你!我又不是刻意听人窃语,只是当时我随侍与我说话,我便绕到假山石边,没成想他们也绕过来了。”许青川瞪他,“何况我是替你预警,你想想,若是那方大人贴上来而你不知何意,再被旁人看到误会了,或是那方大人自己竟是愿意添油加醋地让人误会他与你别有交情,等真传开去到了未辞耳中,你别又来怪我没知情而告。”
“阿眷才不会在意这般没凭据的风言风语。”李乘玉抿了口酒,眼中寥落,“何况,他都不在这儿。”
许青川点点头,但还是正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一见那方大人便有些在意,仔细看了看发觉他眉眼间倒是颇有几分似林昭清的地方。从前林昭清追着你不放的教训还不够么。”
提到林昭清,李乘玉眉眼间瞬息闪过的情绪复杂又沉重,他不自知地往酒杯里注入了一杯酒,一仰脖一饮而尽,像是借此冲去心里泛起的那些影迹。
许青川也觉自己虽然在意这件事,但到底也还是不该再提起林昭清那些破事。他一向有错便认,当即抱拳向李乘玉道了声“抱歉”,又把自己手里的酒也一饮而尽,又去倒酒,说着自罚酒三杯。
李乘玉按住了酒壶,苦笑道:“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怎么倒能罚你了。要罚,也是罚我。”
许青川待要说什么,却见何大人到底引着那方大人向他们这方而来了。
即使李乘玉面色清冷,许青川也并不热络可他,但何大人以礼而来叙些客套话,他们自然也得体应对。
直到何大人向李乘玉引荐道:“小侯爷,这位方允墨方大人也是自钦州而来,补了礼部职司,再过些时日在京城安顿好宅院后便将入礼部任职,以后还请小侯爷多照顾些。”
顾未辞现下几乎不参与朝中事宜,唯有礼部职司,他若在京中,君上总是委与他督查之职。想到这方允墨将入职礼部,顾未辞归京后与他多少会有交集,李乘玉与许青川下意识相视了一眼,表情都不太明朗。
那方允墨并不知李乘玉与许青川这一眼的意味,但即使察觉李乘玉对他并不在意,仍是踏前一步,向李乘玉笑道:“君上虽然尚未正式下旨,但小侯爷的承袭典礼必然就在八月了,礼部上下都颇重视,能忝列其中替小侯爷办事,我与有荣焉。”
他对李乘玉眨眨眼,举起了杯。
李乘玉却沉了脸,冷声道:“司职之人该当慎重,方大人何以如此不知进退?”
许青川也冷声提醒道:“君上尚未下旨的事情,怎可胡乱猜测,妄自定议。”
何大人拉了拉方允墨的衣袖,又忙打圆场:“方大人也是替小侯爷开心,但到底确实不该妄议君上旨意,方大人以后可千万莫再擅自热心。快向小侯爷敬酒赔罪。”
那方允墨被李乘玉这样当面问责,却仍是笑意满面:“是,小侯爷思虑细致,这提醒也是保护我不行差踏错。”
他把话说得圆滑,又向李乘玉举杯:“方允墨在此向小侯爷赔罪,来日我若有不察之处小侯爷也请直言告知,别把我当外人呀。待君上下旨,小侯爷的承袭典礼我也定当殚精竭虑,当自己的事儿来办到最好。”
方大人把酒杯递到眼前,李乘玉却不举杯,只沉声道:“我的事情自有永宁侯世子定夺,如何行事都不须旁人费心。”
李乘玉态度越发冷淡,话语里的意思更是分明到十足,但那方允墨却好似依然不以为意,再度笑着更向李乘玉靠近了些,声音里含着些李乘玉只觉刻意的软:“世子一人照料小侯爷,总有思虑不到之处……”
李乘玉冷冷抬眼:“我的家事,旁人不必多言。”
被李乘玉眉目间的冷肃扫过,那方允墨被震住般地退了半步,笑意也在眼底的惊惧之色中收了。但片刻之后,他又堆起笑,再向李乘玉举杯:“与小侯爷相交日浅,确实不该深言,允墨错了。总之日后小侯爷若需要,我总是……”
“需要什么?”
李乘玉身侧淡淡响起的声音让眉心蹙起、明显已不耐到十足、下一瞬已经将要赶人的李乘玉一怔之后倏地站起,也断了方允墨的话语。
许青川笑着拍了拍李乘玉的肩膀,转身向走近来的顾未辞笑道:“你可算回来了。有人可急得忍不住想往夏州去了。”
李乘玉眼波翻涌,一脸又惊喜又不敢相信的情状,握着顾未辞的手,低声说:“怎么就回来了?路上可累着么?”
声音竟是都有些哽住的哑了。
顾未辞向许青川笑笑,又与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