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行馆到前锋驻扎之处的路程不短,顾未辞没有骑马,只面色沉郁地向前走着。
终于走到了前锋营,他心里纷乱了一路的思绪也有了归结。
他并不用在意见到时李乘玉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支撑他从行馆来到此处的动力只是要把手里逍遥侯府的印鉴还给李乘玉而已。
前锋营的守卫并不识他,原本并不让他靠近李乘玉的军帐,但听得他是永宁侯世子后便瞬息变了态度,恭恭敬敬把他引入了军帐。
李乘玉并不在帐内。顾未辞叫住要去给他张罗茶水的守卫,问道:“小侯爷何在?”
守卫一怔,回应:“小侯爷不在前锋营。”
顾未辞又问:“今日他未回来过么?”
守卫摇摇头。
这个答案并未出乎顾未辞的预料。他接着问:“小侯爷是自那日与北缙交锋之后便再未回来过么?”
守卫面色有了些哀戚,轻轻点头:“是。”
顾未辞心中一顿,想了想,又问:“三皇子方才来过么?”
“来过的。”守卫答,“三皇子也是来找小侯爷的。但听得小侯爷未曾回过军帐后,与守备将军说了会话便回城内去了。”
李乘玉不在,顾未辞也并不打算留在此处等人回来。他思考着是把印鉴留在李乘玉军帐的几案上还是去找守备将军转交。
见顾未辞不再问话,守卫也退出了军帐。
李乘玉虽好些天没有回过军帐,但日日有人打扫,军帐里倒也不脏乱,床榻上的被褥旁有一套浴衣,只一眼,顾未辞便认出那是自己的。
想来是留在了扶疏院的盥室忘了收走的吧。
自他们分开之后到如今,李乘玉虽然终于从偏执不放到能够保持距离不再打扰他,但他明白,李乘玉的心事始终没变。
去取秘果是为了让他重凝真气,补好破碎的玉扇、随身带着他的浴衣,在奉济寺不声不响地点上那盏若非洛听筝遇袭他便永远不会知道的长命灯,且许下那么极致的誓约,以及他也许如那盏长命灯一般永远也不会知晓的种种,都是证明。
若说他不觉得李乘玉用心深重,定然是不对的。
甚至许青川曾经问过他,到底李乘玉证明到何等地步,他才会愿意重新接纳李乘玉。
想来旁人看他,会有些觉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他却过于冷然,甚或认为他铁石心肠。
他不是圣人,对李乘玉的源于情爱的、曾经期待过的种种变为后来的讽刺与不堪,他有怨恨,也有愤怒,也有从此再也不会原谅李乘玉、也不会与他再有交集的决意。
只是纵使到得此际,他对李乘玉的怨恨与怒意已消散好些,也不再觉得李乘玉是虚情假意,也并非不为李乘玉这般的执拗而动容,但他仍然不觉得有与李乘玉重修旧好的必要。
他的心里已无曾经的热意。那些曾经肆意生长的痴恋,撩动心绪的息息情动,见之则喜不见便无法不生念想的缱绻,都像是前生的云烟,隔着渺然的距离,再靠不近,也再不撩不动心头的期待。
但李乘玉把林昭清捉回来这一举措,还是让他心里有了些长久未曾有过的、陌生的触动。
只是……
不再让自己想下去,顾未辞从那套浴衣上收回视线,踱步到几案前,把手里包着逍遥侯府印鉴的巾帕轻轻放下。
抬手时,衣袖带拂了案边的书笺。
最上层的空白纸笺飘摇着被拂到一旁,露出其下的纸笺。
密密麻麻,却也只得一个眷字。
而那写满了眷字的纸笺上也溅了好些墨点,细看,却都是血点。
一如李乘玉此前到灵犀别院送去秘果时白衣上溅下的点点血迹。
顾未辞心下一动,拿起那叠纸笺一一翻阅。
每一张都写满了眷字,而大多数,都有位置不一的斑斑血点。
落在黑色的字迹之间,干涸成枯瘦的暗红色,如被寥落清冷寂然凛冽的残冬冰意绞杀掉鲜艳生气的桃花碎瓣。
把手里纸笺放下,他视线落在那包着逍遥侯府印鉴的巾帕上。
在行馆中,执墨把印鉴给他看时,心下涌出的不安终于具象成型:李乘玉并非想要用重凝真气的秘果讨好他,也并非在用逍遥侯府试图感动他或者交换他的原谅。
李乘玉在做的,是托孤。
猛地把巾帕连同印鉴重新拿起,在手心握紧,他快步向军帐外走去。
端着一盏热茶正待掀起军帐外帘的守卫正正与顾未辞撞了个准,一盏热茶全然荡起,落在顾未辞的胸前。守卫吓了个结实,顾未辞却恍然未觉,只向守卫道:“我回行馆。”
守卫放下杯盏,跟着顾未辞走出了军帐,要送顾未辞离开前锋营。
他们走得几步,忽然听得一声烈马长嘶。
顾未辞被这嘶鸣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循声看去,那嘶鸣的正是李乘玉的白马,李乘玉叫它小白龙。
小白龙又嘶鸣起来,声气颇悲凉。顾未辞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它的脊背,又拍了拍,却无言。
守卫忽然问道:“世子是骑这马回城内么?我去打点马鞍。”
这战事胶着之时战马很是珍贵,顾未辞摇摇头:“你们更需要战马。”
“这匹马我们都无法近身。便是马身上的小侯爷的血迹,都是长清前几日来,它才让长清近身清洗的。”守卫道,“我看它对世子很是温顺,才以为世子能驾驭它的。”
小白龙是李乘玉自小养大的,性子很是倔烈,但顾未辞第一次在逍遥侯府的马廊见到它时,也是这般抬手抚了抚它的脊背,又拍了拍。
李乘玉得意道:“除了我,小白龙对谁也都不肯亲近,就是秉忠叔与长清都花了好些时间才与它亲近,却唯独对你温驯非常,它也认你是主人,可见我们就是姻缘天定。”
他初时也不信,只当李乘玉逗他,却在后来才发觉李乘玉说的确是事实。
可若真是天注定的姻缘,他们又怎会走到如此地步?
小白龙又嘶鸣一声,用侧脸去贴顾未辞的手心,似乎是在忧心那伤口崩裂在它身上落满热血却已杳然无踪的主人。
顾未辞温和地抚着小白龙的脸颊,又贴近它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小白龙像是被安抚住了,低低呜咽一声,不再嘶鸣。
直到顾未辞走到前锋营尽处,身影即将消失时,它才又高声久久地长啸一声,似是在为顾未辞送行,又似是在与顾未辞约定。
回到行馆,天已黑透。行馆门外的灯已燃起,但为节省资源以备战事,平时全都燃起的灯现下并未全然亮起,而是隔着三盏亮起一盏,灯芯也被刻意调整以节省灯油,以至于本该是气派敞亮的行馆大门外的大街竟是比这冷冬还显得萧瑟。
执墨等在这黯色的尽头,抬脚向顾未辞飞奔而来,同时高呼:“世子!三皇子等你好久了!嘱咐说一旦你回来就马上去见他!”
三皇子急切如此很是少见。顾未辞问道:“小侯爷在么?”
“小侯爷?”执墨眨眨眼,摇头,“不在啊。世子去前锋营不是去找小侯爷么?他不在前锋营啊?”
见顾未辞沉吟不答,他又急着催道:“三皇子真的挺着急的,世子快去吧。”
到了清韵别院,顾未辞进了东堂,愕然发觉长清竟然也在。
而且面上似有泪痕。
匆匆向三皇子行过礼,他便即刻问长清道:“你知道小侯爷现下在哪?”
“我不知道。”长清的声音也哽咽着,“自正月十六小侯爷在战后失踪,我便再未见过小侯爷了。”
他猛地向顾未辞跪倒,嘶声哭道:“世子,求你救救小侯爷。他知自己负了你,一直心下郁结,在京城时国师与太医已说他神思郁结以至于心脉不通,久而久之筋脉错乱,气血不调,若是不静心休养、舒缓心思,便是气血崩乱而亡的死局。可小侯爷他……”
揪住顾未辞的衣角,长清哀声:“静心休养、舒缓心思,这不是等于让小侯爷不再惦念世子么?小侯爷哪里可能做到呀?而且他让国师给了他封闭心脉的药和符,让他得以支撑着身子,但国师说过这无异于釜底抽薪,不但必死,且过程极其痛苦。但小侯爷他……谁劝得住呢?我听说他今日回来了,赶来找他,却得知他还去取了秘果、抓了林昭清……小侯爷这么折腾,真的是熬着命数的,现下他连我也不见,不知所踪,我担心……”
他恸哭:“往日小侯爷是被奸人设计蛊惑才与世子离心离德,但到得如今全天下只有世子能劝得动制得住他了,求求世子找一找小侯爷,保他命数!”
长清扑过来时执墨也赶着上前来。但他原本是想让长清揪紧顾未辞衣角的手放开,此刻却是扶住长清,埋在长清肩头也哭了起来。
这一团哀戚让顾未辞一时间无法反应,半晌没有动作也不出声,阿纪跟着进来,见执墨这般情状,不由得叹声过来,拉起执墨,又向长清道:“三皇子急召世子定然是有大事,咱们先去廊下候着成么?”
长清点头,却还是哀凄又期待地看顾未辞。顾未辞轻轻点了点头,拍了拍他肩膀,他才终于和执墨相互搀扶着出了东堂。
三皇子对于这一团乱并无责备,倒是眉心紧锁看向顾未辞:“我以为事情已经很糟了,但若是乘玉还用了封闭心脉的药,这可是更糟了。”
顾未辞沉默一会,启唇低声:“有多糟?”
“我知乘玉未回前锋营,便回城来审了林昭清。”三皇子抬手,把顾未辞轻轻按在椅上让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他喝口茶,斟酌着说道:“林昭清说,他在乘玉身上落了蛊。”
蛊?
顾未辞抬眼。
三皇子看着他的眼睛,凝重道:“是北缙国师的邪门玩意。林昭清若真气被废或被取性命,乘玉便将被反噬,受万虫噬心而死。”
“那便不废林昭清的真气,也不取他的命。”顾未辞道,“审过之后,该当何种刑罚、如何处置,君上自有裁定,该还的,他逃不过。”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林昭清的真气在北缙就已经被废了。”三皇子叹息,“是乘玉亲手废的。”
一句“为何”堵在喉口,顾未辞没有问出来。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因李乘玉昏睡不醒而去龙出渊取萤月果以至于真气尽散,后来能重凝他真气的萤月果也被林昭清借口用掉,李乘玉要还他,亲手废了林昭清的真气简直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可……
“他不知道林昭清对他落了蛊吗?”
三皇子苦笑:“他知道。他在时安城找到林昭清时林昭清便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一来想要挟他,二来也想借此自保。可乘玉他……”
三皇子没有说下去,顾未辞也没有再问,为什么。
偌大的东堂中,只剩下一片森然的寂静。
过了良久,三皇子开了口,轻声向顾未辞道:“据说那蛊毒发作后,乘玉会受足七日万虫噬心之痛,最终于第七日的子时暴毙。我想他该是不愿让你见他被蛊毒折磨得形容失措痛楚至疯癫情状,也是不想让你因他如此而被迫对他温和,所以才躲了起来。我也已让城内及城外各人与守军都多加留意寻找。奉济寺主持大师也已请国师赶来钦州,如能尽快找到乘玉,也许国师与主持大师会有法子。”
顾未辞垂眸:“但他若是决意不想让人找到,就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三皇子颇为无奈地赞同,却也坚持道:“可我们总得尽人事。”
茫然点了点头,顾未辞握紧了那逍遥侯府的印鉴。
东堂半闭的窗被忽然旋起的风吹动,啪地猛烈闭上了。
像一声夏然而止的深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