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同。”
萧晚仙闻声,见善弥勒从地上支起来,他的脸被五石散烧得通红,眼睛也红,盯着乐行方丈一动不动。
哟,内讧。
后撤两步,萧晚仙给大和尚老和尚让出一片地儿,脊背碰上身后的柳问七,他又往后挪了挪。
善弥勒的眼眶里无声蓄上了泪水,啪嗒啪嗒顺着鼓起的两颊往下掉。
乐行方丈皱紧眉头,厉声斥责,“不认就下山去,乐行寺不缺你做大师兄。”
这话说的难听,但善弥勒嗑药终于是嗑药磕昏了头,抱着脑袋成一大团,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连不成句的词。
“盛极必衰……盛极必衰……还要走上白云国的老路吗?不、不……”
又是白云国。
温热的气息扑在后颈,萧晚仙侧脸离柳问七很近,听见他的低声解释,“善弥勒本名魏絮,是老白云王娇生惯养的小皇子。”
小皇子生得可是好时候,白云国刚趁着怀安仙君的飞云牌盛极,眼见它乘云起,眼见它扶摇上,眼见它国灭了。
亡国前的靡靡之音犹在耳畔,劫火中朱门前的烧死骨犹在眼前,即便逃至山中出家作僧,也再难相信沉迷声色犬马的“乐行之道”,能渡得了人、渡得了己。
“盛极必衰,阿善,我们何时盛过?”乐行方丈冷嗤一声,法杖轻敲地面,指向那些仍酔在几个木箱子里的和尚们,他们有的披上了金丝勾的袈裟,神异非常,,“是指这些吗?若你的师弟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你看几个施主会信你们是高僧?吾等越是追名逐利,越是喜色好声,越是有人来寺中奉上香火。”
“苦行不得,便以乐行。”
乐行方丈这句话,像是重锤砸得善弥勒愈发恍惚,跟着念上两遍还是觉得不对,哭得嗷呜嗷呜的,“师父莫要诓我,我知道人靠衣装,但是修行真是这样吗,我看那些个仙人都不是这样的!”
“……”萧晚仙无言。
还以为善弥勒要发表一番什么精深言论,他都捏好一把瓜子、准备听这和尚跟师父论道了!
结果竟然是因为之前当皇子见过真的修士和正经功法,觉得乐行寺的修行法门太过歪门邪道,跟印象里的清正不同,才跟方丈呛声。
俗话说得好,诡物莫问欲,仙人不论道。
诡物由欲而生,问欲念就像有个人掐着你脖子问“怎么让你死?”;修仙修佛者同样,论道就是拿道心跟别人硬碰硬,万一咔擦碎掉了,那也离死不远了。
看善弥勒磕了药后傻不愣登的状态,这辈子是道心碎裂不了了。
乐行方丈倒是习以为常了似的,递给善弥勒一块帕子擦眼泪,看着和尚们的眼神格外平静,“衣食足而知荣辱,欲求满则通仁善,还是莫要你的师弟们去试什么艰难苦痛了。”
老和尚想让小和尚们都当乐行僧,见着世间苦难哀而不伤,有欲有求,把佛道修成人道。
此为,乐行。
“施主觉得如何?乐行方丈再度转向萧晚仙,问道。
“不如何。”萧晚仙扒着柳问七的肩膀,忽地呲牙朝老和尚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来,“老光头,你的局要破了。”
*
唐问天搓搓手,爬上桃树的功夫蹭掉不少桃花。
她打量着树顶到灶房顶上烟囱的距离。
之前吃完早饭出来,仙少爷在飞云牌上敲出来一行字塞给她看。
【午时,回灶房。】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仙少爷吩咐的回来了,但灶房的情况却让她悚然一惊。
门和窗子一时之间全被封死了,甚至还多上两尊低矮的金身佛像,笑容慈悲诡异,震慑妖邪。
唐问天是个实打实的“妖魔鬼怪”,甚至比东天狱的自堕修士们纯正多了,离佛像稍近就要被佛光强行超度了,她要进灶房只能另辟蹊径,盯上了屋顶的烟囱。
好在烟囱没什么佛像法器的,她凝聚出一根诡气丝线勾住屋顶檐角的小石兽,整个身子荡过去稳住。
成功站上屋顶,钻烟囱就简单多了,虽然烟囱又窄又小,但小鬼孩总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她一脑袋像只猫一样改变身形,硬生挤了进去。
偷钱袋子总要多点藏身的技巧,钻比自己小上一圈的箱子什么的都是小鬼孩的家常便饭。
刚落地,唐问天就被灶房里的景象给晃到眼睛了。
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里,三个形制同偏殿里相同的红漆木箱置于桌上。
一只巨大的金蟾蜍虚影趴在木箱上,大嘴一张一合,吐出亮晶晶的金子珠花,如一条的金子瀑布,哗哗啦啦往最中间那木箱里贯。
右侧的木箱里人影绰绰,男男女女的小人纠缠在一起,无一不漂亮,无一不将手往外神探抓取。
唐问天脚下一沉,打了个趔趄差点栽过去,朝下看去,见黑色诡气具象成锁链紧箍住,将她朝木箱里拖去。
“既为八方诡物,何不为财死、为权亡?”
不知何处起的声音蛊惑道。
用钱财来诱八方城的诡,简直不要太对症下药。
唐问天不自觉向前一步,瞳仁被金子映成同色的闪亮,跟着诡气锁链再走两步,就能……就能……
她猛地扔出去什么东西。
一块飞云牌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到红漆木箱前的地面上。
咔哒。
飞云牌亮起的灵光变幻,停在留影界面,将灶房的四方场景尽收其中。
小小的留影界面里,什么金子美人俱都消失无踪,空落落的木箱像极了三口棺材,飞云牌的留影和眼中所见截然不同。
唐问天拍拍脸,扯着锁链不动声色在屋子里转圈,眼睛死死盯着飞云牌上的画面。
眼见为实?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块飞云牌是临走时仙少爷给她塞的,她作为八方城流落的鬼孩儿,此前只单单听过飞云牌之名,从没亲手拿过,仙少爷调好了界面给她的,她合该更信飞云牌里的留影。
鬼孩儿的法力不足以破除幻境,联结三界的飞云牌却能窥见真实。
她忽然想到一个说法,怀安仙君当初炼制飞云牌时尚未飞升,飞云牌炼出来也是为了与凡人行方便——那这飞云牌自然是不受诡气或仙法所缚。
东天狱再神佛漫天,终究是诡道;大乐教修士再追求大道,到底是诡物;问心幻境再奇诡神异,总归是依存于诡气。
脚上的诡气锁链察觉到猎物的挣扎,绷直后越收越紧,唐问天几乎被扯得不能移动半分。
离飞云牌还有五尺,飞云牌背面豁然探出黑红脘丝与锁链缠在一起,直接将锁链从中斩断!
那是化为留在飞云牌中的诡祀咒锁。
唐问天趁着锁链断裂尚未重新袭来,翻上房梁、灶台,换了好些个角度去看飞云牌中的留影画面。
画面中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终于还是让她找到了,唐问天提起一口气,依着飞云牌里的画面挪到灶房里对应的位置,伸手覆上那抹红光。
红光只存在于飞云牌中,她手覆的地方空空荡荡,但一触碰,唐问天顿时感觉五指被什么东西强行黏住,拔也拔不下来。
浑身的诡气极速从掌心流失而出,很快连个底儿都不剩,唐问天的脑壳砰砰直跳,她几乎感觉自己今天就要被吸干诡气、消散在这儿。
好在最后一刻,那吸力停下,她手中多出沉甸甸的一物。
五指伸展,一座黑色的大肚笑弥勒佛像安安静静躺在掌心,大肚被雕成镂空,里面装着一颗自燃的浑圆香球。
唐问天抽抽鼻子,从烟熏里闻到甜丝丝的桃花味,与寺中那些桃花一模一样。
她恍然惊觉,那桃花与糖、甚至是大和尚的五石散都是这一个味道。
甜,乐,致幻。
灶房里景象一变,无论金蟾还是人影都化作轻烟,一切变成飞云牌留影画面里的模样。
三口棺材旁堆着骷髅粉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连原本被封上窗子和门的封条与佛光都消失了。唐问天将小佛收入袖中,捡起地上的飞云牌翻身出门。
门外寺中桃树凋零,粉嫩桃花俱被碾作暗红尘土,浓重的腐败气息争先恐后灌入鼻腔,嗅之不由犯起恶心。
脚步飞快,发挥出偷钱袋子后逃跑的一身本事,几息便到了乐行寺的正门正院,攀在屋顶上探头看过去。
待看清眼前,唐问天瞳孔骤缩。
寺院之中的景象,比之她见过的“群诡乱舞”更胜一筹。
原本安静坐在地上喝水休息的流民或站或爬,身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妇人怀中的孩子被潦草扔在地上踩踏过去,搂抱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互相啃咬。
原本裹在他们头上的灰白兜帽被蹭掉,露出其下被劫火疤覆满扭曲的狰狞脸庞。
他们四肢着地神志不清,不知道是否还能被称作“人”。
非人非仙非诡物,只剩下一具空壳循着本能胡乱扭动。
乐行寺中似乎突然燃起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黑色火焰,笼罩在这些流民身上,仿若白云劫火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