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今日最后一堂讲学结束。
郁昭匆忙合上心经书册,抬头一看发现崔然已经走了。她赶紧跟跑上去,边追边喊:“阿然!等等,阿然!你去哪儿?”
崔然似乎没听到,自顾自继续走着,郁昭几步凑了上去,拉着人之后说道:“走这么快干什么?有意不理我?”
“嗯?你叫我了?”崔然眼中先是不解,很快便恢复如常,道:“刚才想事情,没听到。”
郁昭于是又问一遍:“你要去哪?”
崔然道:“回去。”
郁昭问:“外面?”
崔然淡淡道:“嗯。”她回头一下,看到桑篱落在了后面,问道:“你今日怎么没与阿篱一起?”
郁昭心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崔然转回视线望着前方,嘴里对她道:“上午你来的时候,我就将话说得很清楚了,你不用再跟着我了,与阿篱回竹苑去吧。”
“不是,我……”郁昭还想解释,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赶紧说道:“那个……我其实也有些手头紧,你看看你做工的地方还缺不缺人,也带上我一起吧。”
崔然想也不想便说:“不缺人。”
郁昭道:“别替你的主家拒绝这么快啊,我这不是看你有法子,所以专程来问你吗?好阿然,你就带上我一起呗。”
崔然仍说:“不缺。”
她走得有些快,郁昭几乎是小跑跟上,央求道:“有钱一起赚嘛,别这么冷漠啊,我近来真的有些缺钱。”
崔然道:“那你今日还把钱袋给我?”
郁昭被她这话噎了个严实,绞尽脑汁找补道:“我……我这不是路见不平,先给你救急嘛。”
前面是个岔路口,往左去竹苑,直走便是出道院。郁昭赶紧拉住崔然往左去,死乞白赖道:“阿然,你别与我怄气行吗?”
崔然平静道:“我没与你怄气,我只是很认真地考虑过了。小昭,人各有志,聚散如天边闲云,都不过是寻常之事,反正走着走着,都是要散的,只是早晚而已。”
郁昭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倔道:“谁说最终都会走散?这是哪本经法道义里说的?”
崔然叹了口气,想推开她的手,郁昭被她这么一触,忽有生寒之感,又握着她的手问道:“这大热天的,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问完,又意识到崔然的面色有些苍白,好似病中未愈,眼下还带了些乌青。郁昭想起她灵脉虚弱只怕还未调息好,正要再来切脉探探,崔然突然就挣脱了去,还后退着与她保持了几步距离,说道:“没什么。”
这清淡又疏远的语气令郁昭有些晃神,她看着崔然波澜不惊的眼眸,确信身前之人真的就是西陵雪。从前是她想错了,以为转世轮回会让人变换心性,可原来不论魂魄如何轮转,心性只会一如过往。
她只在西陵雪的身上尝到过这种感觉。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郁昭鼓起勇气来说,却怯不敢直视崔然的眼,她只能让自己稍稍偏头错开崔然的目光,将声音越放越低,“我攒了很多事情,想听你一一说给我听。”
崔然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郁昭见她要走,眼疾手快地再次拉住她,强硬地拽着人往竹苑走,说道:“我不管,总之你不能搬出去。”
崔然硬是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到了竹苑,郁昭见之有些妥协的意思,心里渐喜,说道:“还嘴硬,你这不是已经乖乖跟着我回来了?阿然,咱们有事好商量嘛。”
“你多虑了。”崔然直接给她泼了盆冷水,“我只是想到有一本心法落在这里,正好来取一趟,算是与你顺路而已。”
郁昭不依不饶道:“别走了,你以后要做工就去做,大不了我每晚晚些睡觉,看不到你,我总觉得不安心。”
崔然问:“你怎么突然转了性?”
“嗯?”郁昭扬声发问,“我转什么性?”
“你不是与阿篱很是投缘吗?为何突然对我嘘长问短?总不至于只是因为昨晚的事?”
郁昭最不愿回顾的就是昨晚的事情,崔然主动提及,她可谓是百口莫辩,无从解释。
崔然见她不语,又道:“算了,当我没有问过。”
她径直往屋子里去,郁昭突然想到什么,脚下稍快也跟了上去,刚刚开口:“你桌上——”
桑篱的声音抢先一步,将她才出口的这两个字盖得严严实实,“别以为送了我磨喝乐,我就放过你了。”
她先于郁昭二人回来,正埋头整理着自己的桌案。
“什么磨喝乐?”郁昭目色呆滞,还没反应过来,桑篱拍了拍自己桌面上的一只匣子,不冷不热道:“这个难道不是吗?”
郁昭见这匣子竟是出现在了她的桌上,更是愣住。
这是她上午路经街铺时特地给崔然买的,专程放在崔然的桌上后才去了理事堂,怎么几个时辰不见,就转去了桑篱的桌上?
崔然就站在书橱前找她的心法,郁昭看着那背影,大抵猜到了什么,问道:“阿然,讲学之前你回来过?”
“经书没拿,来取一趟。”崔然淡淡地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停顿须臾后,她又看着桑篱收拾的那只匣子道:“这东西是要给阿篱的吧?我替你放在她桌上了。”
磨喝乐已经归在了桑篱手中,既是送出,哪里还有要回来的道理,若是再解释这其中的原委,只怕还要伤了情谊。郁昭顿时有话说不出,只能闷闷地将一切都咽下,将错就错道:“嗯,给她的。”
她怨不得崔然什么,只能怪自己将她忽视了这么久,鲜少对她投以关怀,更不曾送过她什么,才让她今日有了这样的误会。
崔然这时叫着桑篱,问道:“你看到我那本心法没有?”
桑篱摇头,旋即想到什么,望着郁昭道:“你前几日是不是翻过那本心法?”
她这么一提,郁昭回了神,“好像是,我找找。”
为了遮掩那磨喝乐小阵法,郁昭的桌案上乱七八糟杂乱一片,她翻了几摞书,终于找着了崔然的心法,正扬手递给她,却见她目光直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这方桌案,半天都没有移开视线。
郁昭心里不免一紧,还以为她看出了磨喝乐小阵法,可很快又意识到并非如此,崔然的目光并未落在那桌面的磨喝乐上。她于是低了低视线顺着崔然的注视去看,这才恍然发现——
生辰那日崔然送作生辰礼的磨喝乐匣子竟被她误打误撞用来垫了书册,就这样不受重视地贴着桌脚随意放在地上。
这应当是设下磨喝乐小阵时挪动了桌面摆放所致,阵设好之后,其它杂物无处可放,她便随手先放置在了一旁,全然忘了这匣子里装的是崔然送的生辰礼。
郁昭顿觉脖颈僵硬,身体四肢也如提线木偶般无法自控地活动,她悄悄地抬头,看到崔然的目光还定格在那个被压在最下方的匣子上。
寝屋内倏然静如死水,郁昭这一刻连气都不敢呼出。死寂一般的气氛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敢再看崔然,心里已将自己骂了千百遍。
俄而不知多久,崔然的身形终于动了动,却不再是往原本要去的桌案方向,反倒是调转脚步回走。
桑篱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道:“阿然你……”
崔然闻所未闻,脚下生风一般离开了这里。郁昭骤醒,这一瞬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快,抓着心法就追了出去,与崔然并行而走,只敢以明知故问来掩饰刚才的一切。
她拉住崔然,强笑着说道:“你忘了拿心经。”
崔然脚下一顿,并没有去接,只说:“突然想起来家里也有一本,不需要了。”
虽只有这一句话回应,可郁昭听明白了,崔然不想兴师问罪追根究底,也不想让她们二人之间太过难堪。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西陵雪总是比她多想一层,总是将她放在前位,处处考虑。
“师姐。”郁昭循着那股依靠的感觉轻轻开口,却又声若蚊蝇,崔然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郁昭越想越觉得心口发苦,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还想留你一下。”
这孑然一身的九十年光阴太久了,久到郁昭忘记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忘记了身处西陵雪的庇护之下是什么滋味。现在终于等到故人归来,她也想像从前西陵雪保护她那样反过来保护这个让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让她也知道被人庇护的感觉。
崔然推开她的手,很是决然道:“不用留了。”
郁昭没抬头都知道对面的人会是什么神情,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嗯”声,“你若是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多谢。”崔然扔下这生硬的两个字就走,郁昭这才敢上抬视线,目送她越走越远。
当晚,她睁着眼睛捱到了丑时,前来三里峰时无精打采双目无光,活似撞见邪祟被吸走了多年的修为。
沈清子问:“昨日是有人给你脸色瞧,今日呢?犯相思被拒绝了?”
她也算是一语中的,郁昭本着“大局为重”的想法,硬是撑着精神逼迫自己暂且忘记那些私事,问道:“今日白天也还是一如既往吗?”
沈清子点头,说道:“若只是试探,我倒觉得探得过于肤浅。若是挑衅,又差之甚远。总之,我没看懂玖宣此次的目的。为今之计,也只有等着裴宁正的消息了。”
她说完,幽幽然地叹气,“若是有霜序在就好了,有她坐镇这里,我也能去外面暗访,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守着这地儿没处去。”
郁昭才给自己打起的气力又因她这话而没了,愣愣地成了个垂头的鹌鹑。
沈清子看着她这副样子就来气,戳着郁昭的额头恶狠狠道:“你啊,怎么一点儿也不给你师姐争气!亏得她那样手把手地带你,你学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郁昭缩着脖子躲了躲,这一下更像胆小的鹌鹑了,沈清子气得一甩手,拳头打在了身下的蒲团上。
这一晚依然是风平浪静,郁昭想了半宿,次日回到道院后还是找了冯悟来,问道:“师门有什么消息没有?我师尊出关了吗?”
冯悟道:“最近没听说新的消息,但碧霞师长若是出关,师门定是要来信告知的。怎么了?郁师姐有什么要事需单独告知师门吗?”
多年前,郁昭从泰安宗一位师长的口中得知,碧霞元君秘密以转生术送西陵雪的魂魄入轮回,她这才重新振作,游历人间四处等候。如今西陵雪已经转世归来,按常理来说,碧霞元君应当已经知晓,可为何迟迟没有反应?
“郁师姐?”冯悟伸手在郁昭眼前挥了挥,有些紧张道:“真出事了?”
“没有。”郁昭揉了揉眉心,吩咐他道,“替我注意师门的消息,若我师尊出关,一定要赶紧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