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炎凉就这么撒手走了后,一回书房便在案前闭目静坐地沉思了会。
想她一早眼看着‘嚼舌根’的事告了段落,转头又稀里糊涂地伴着方懿圆去了豆腐摊,回了府后耳根子也是不清净,无意间还触恼了方懿圆,只觉这一整日的都没怎么安生过,便想抄会经书,已达静心定力。于是就提起了笔,如复往常那般在案上抄写着。
可半刻不到,铺开在紫檀案几的长卷上已跃然出好几处笔墨不匀的线条来,她随即笔锋一转,圈了这个叉那个,直至最后…竟没有一个是合她意的,索性“啪唧”一下罢了笔,提起左手就冲右手狠拍了一把下去。
她本是左撇子,打小在母亲严厉的约束下惯用了右手。现下她想换左手执笔吧,可方才又因这手下意识不受控地触恼了方懿圆,登时懊悔不已,直盯着手背上的伤疤,指桑骂槐道:“没感情的废物!人家当初好歹救治了你,没个轻重不说,而今连个字也写不好,果真是根榆木…”说着“啪”又一把狠拍在了案面上“梗顽不化!”
不出所料,她这一气急,一动火,直疼的她荡着腰间钱袋在地上来回直踱步。
“二少爷——”这时,小六子提着食盒在门外通禀道,“小的给您送吃的来了。”见门从里面开了,小六子对她浅施一礼后,一个侧身绕过,便进了屋。
闵炎凉正纳闷时,只见小六子已将羹碗取出,搁在了小几上。
闻着香味,闵炎凉掩好门后上前打了一眼,沉声问道:“这么晚了,谁让送的?”
“二少奶奶呀!”小六子想也没想地应着,随即又从袖口里抽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这也是二少奶奶吩咐的。”
原来是自己沐浴时落下的,闵炎凉伸手接过,错了错颊骨,支吾着道:“那,那二少奶奶她…还在生气吗?”
“生气?”小六子摇摇头,“没有啊!”抬眼却见她眼里泛着光,似一再向自己确定,斜眼又想了想,十分肯定地道:“二少奶奶真没生气!”说着又撇嘴道:“不过,她身边的那个丫头看着倒是挺来气的。”
“是么?”闵炎凉别开眼,暗自琢磨了会儿,缓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想必也是气了。”说完有些颓然地坐回到案椅上,靠着椅背,仰头眯起了眼。
“那‘想必’也意味着还没有啊?”小六子无心辩白了句,见她难得主动在意起二少奶奶来,还是热络地端着羹碗随步到案前。哪知一低眼便看到如素的纸上黑压压一片,想来二少奶奶说得没错,正败着火呢!既而谨小慎微地道:“二少爷,您这一晚上的也没怎么用膳,不如先趁热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想法子消二少奶奶的气吧…”说着仍见她坐在那一脸的灰冷和伤情,随即又道:“这羹,二少奶奶本就嘱咐过没让放糖。若再这么凉下去,走没了气儿,吃起来岂不更没滋味了…”
“没放糖?”闵炎凉一睁眼,打起了几分精神,忙伸手接过尝了两小口。果然,嘴里除了食材原有的清香,什么味儿也没有,就跟她一早选的那碗豆花一样,表面上看似无滋无味,心里头却是百般滋味。于是一仰脖,喝见了底。
“二少奶奶还说什么了吗?”搁下碗,闵炎凉用袖口一抹嘴,追问着。
“二少奶奶还说…”小六子回忆着道,“说您正败着火,怕打扰到她睡不踏实。”
“睡不踏实?”闵炎凉望着小六子一字一顿的认真说着,见他点了点头,恍然间彷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便将昨夜的景象在脑海里原原本本地过了一遍。突然一拍脑门,“嚯”地起身,冲小六子道:“走,去伙房!”说完快步到房门前,拉了门,就出去了。
“诶——二少爷,等等我!”小六子忙不迭地拾掇着,随后追了出去,踏着脚下白雪,连走带踢地紧跟在闵炎凉身后,哈着白气不解地道:“二少爷,咱们去伙房干嘛?即便想讨二少奶奶欢心,眼下这个时辰,二少奶奶想必也该睡下了吧。”
风雪声中听清他的话后,闵炎凉驻步一回头瞧着小六子,冷哼一声:“呵,白雪岂嫌春色晚?自然是‘赔不是’去。”说着仰头望了望正房那处微微摇动的烛光,呐呐道:“‘想必’也意味着还没有啊?”
待他们到伙房时,伙夫们大都已经各自回房休寝了,仅留下了一个年迈的老李头看守。
“呦,二少爷,黑灯瞎火的,怎么想起来这乌烟瘴气的地儿了?”老李头正忙着手里的活,见闵炎凉亲自来了,意外地瞧着她,心里嘀咕着:这小子别又是来泄火的吧?
“老师傅,你忙你的,我就是烧壶水。”闵炎凉说着转头便对小六子麻利地吩咐道,“去,准备些上好的红糖、姜片、茶叶来。”见人欲走,似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二少奶奶惯用的扣碗!”说完径自就挽起了衣袖,又将下摆在腰上掖好,“嚯”地往风箱旁一坐,风风火火地来回拉动着。
闵炎凉小的时候每每心烦气郁时就爱往什么马厩啊、伙房啊这些充满人间烟火气儿的地方钻。所以对于这些,她都不陌生。
“呦,我的二少爷,我不就是烧水的吗?哪儿能你亲自来?放手,我来!”见闵炎凉久没来这地儿了,手上刚生疏地拉了没几下,老李头忙上前拽住了她的胳膊,欲接替她拉风箱。
“你还是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闵炎凉胳膊上挣了挣,继续着手上的活,不以为然道。
“不行!我怕你玩火自焚。”老李头固执地拽着她的胳膊不撒手,旧事重提道:“你可别忘喽,谁小的时候有一回,说什么拉风箱能泄心头火,结果呢?也不知谁拉着拉着…这心里头的火非但没泄,反倒烧的跟灶里头的火一般大,一个不留神差点没把我这伙房给点喽!”
上了年纪的老李头记性本就时好时坏,可偏偏在有些事上记得比谁都清楚。无奈闵炎凉偏着头看了看灶下的火苗,少有的耐着性子道,“你放心,老师傅,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左右也耽搁不了多少功夫,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就烧壶水,烧完就走。”
“三岁小孩?”头回听她同自己说这么多话,老李头心中颇触,一歪头上上下下细看了看闵炎凉,看着这个从小到大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二少爷,原来自己老了老了竟还把她当孩子般…
“唉——”想到这些,老李头不禁叹息一声,声情并茂地道:“是啊,我的二少爷已不是小孩子了,如今都娶了媳妇了…”说着说着,自顾地有些感伤起来,也不知道闵炎凉有没有在听,反正横竖不管的他拽着闵炎凉胳膊不撒的手顺带就扯了她一把,一改面色,吹胡子瞪眼道:“你可别嫌我人老了记不住事啊,我可都记着呢!”
“那天,你们成亲时,我记得可清了,我还喝过你们的喜酒呢…”一回忆起一些重要的事来,老李头嘴上就叨叨个没完没了。好半天,见闵炎凉不拉风箱也不说话了,彷佛又回到以前那个一发愣就是天儿半的傻小子,哪儿像是成了家娶了媳妇的人?登时老李头一松手就朝她后脑勺轻拍了一把,见她也不搭理自己,还那副性子,又“咳咳”地清了下嗓子,像回事儿似的对她叮嘱道:“既然不是小孩子了,那也得注意点儿火苗子,别再一个不留神把我这儿给点喽!以后心头再有了火,往媳妇那儿泄可以,往我这儿可不行!”说完见闵炎凉不作声也不点头,一张俏脸红的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咋的?老李头权当她是默应了,这才走开了。
他这一走,闵炎凉确也在心底深吸了口气,就憋着这口气卯足了劲儿地冲风箱不停来回拉,不稍片刻,额头上已是汗点涔涔。
汗越多,她越痛快,一痛快起来了,就学着以前伙房里的师傅吆喝了声:“火好——”
她这有模有样的一喊,惹的老李头听后,满面笑容地冲她竖起大拇指:“这么多年头了,还没忘。二爷,您这是内行啊!”
水烧得了,闵炎凉垫着手巾板拎着小壶小心翼翼地冲泡好了茶,转头便命了小六子,“去,给二少奶奶送过去。”
“二少爷,这大晚上的,我,我去不合适吧…”小六子端着茶盘,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支吾着问了句,“既然,您自个儿烧水沏茶给二少奶奶‘赔不是’,不,不亲自去吗?”
“那你看我这身合适去吗?”闵炎凉说着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尘烟灰屑,道:“明知二少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主儿,我这去了岂不自讨没趣?”
“既然是‘赔不是’…”小六子拧着眉道,“那我去了,总该说点什么吧?”
“呃…”听他说得有几分理,闵炎凉认可地点了点头,至于说什么?正当她扶着额抹着汗想着什么时,忽瞥到茶盘上的扣碗,一下心中有了主意,便对小六子道:“你就问,二少奶奶喝过这茶后,这茶…还冒没冒气?如此,我便知道她还生气与否了。”说完一拉门,看了看外面的天,催促道:“快去吧,时候也不早了,凉了岂不更没滋味。”
东屋内室里,刚放下经书的方懿圆软绵绵地倚着床头,有些困乏地揉了揉眉眼,不稍时又打起了哈欠,见知言过来拉床帏,想着方才同她聊了好些会体几话后,唇上还滋水未沾,便想喝口热的再睡下,没成想,壶里的水早凉得透透的了。
怎料知言刚把小壶搁在了火炉上,就听到门上“嘭”地一响。一开门,只见小六子手上托着个茶盘,盘上摆着自家小姐惯用的羊脂玉白瓷三才,嘴里还磕磕巴巴地说着一些稀里古怪的话,语气也不似上回敲门时那般呛喉了。再一问,呵!原是来赔礼道歉的。如此,知言这才顺了些心气儿。
“想知道冒没冒气啊?”知言接过小六子手里的茶盘,见他服帖地点了点头,轻挑了眉梢道:“那就在外面候着吧。”说完便进了内室,同方懿圆如是说了。
“瞧瞧,这茶送的还挺赶趟儿。”眼见自家主子正愁喝口热的,这就掐着火候来了。知言偏着头瞧着自家小姐碗里的茶水渐减了下去,想想又是生姜、又是红糖的还挺会挑日子,心里直呼:姑爷,内行啊!
方懿圆心里其实本没什么,知她那急躁的性子来的快,去的也快,过个三两日的随便给她找个台阶下下也就对付了。不消想刚端着茶碗浅尝了两口,辛辣浓郁的甜茶香在口中顷刻间弥散开来,不由得被激的一暖一颤,抬首便命了知言拿了温水和纸笔来,并嘱咐道:“今晚这灯烛就晚些再熄吧。”
而此刻的闵炎凉正在院中伸着手,接着冰凉的雪花。就在她呐呐出神之际,耳旁忽传来一声低低的“二少爷”。
闵炎凉惊觉地偏过头,见是小六子,一甩手上的雪水,轻起眉道:“怎么样了?”
只见小六子从手上递给她一纸条,“二少奶奶交代的,您亲自打开看看吧…”
“那二少奶奶她…”闵炎凉伸手欲接过时,手上顿了下,随即缩手在自己身上找了块干净的地儿蹭了蹭,方接过纸条,问着:“她还说什么了吗?”
“说…让您以后少搁点糖。”小六子蹙眉说着时又扯了下闵炎凉的袖口,强调道:“甜得发齁——”
“什么?”闵炎凉展着半开的纸条,模糊不清地瞧着他,“还有吗?”见小六子摇了摇头,扬手便道:“那下去吧。”
小六子走后,闵炎凉寻着光,一展手上的纸条,低着头由上至下,挨个逐字地认真念着:“灭却心头火,剔起佛前灯。”说着一抬头望了望正房,怔怔地望着那处依然为她微微摇动的烛光,喃喃道了一句:“我的佛——”
此时,雪势大了起来,她一团手上的纸条,仰头又看了看已是黑透了的天,纷纷坠落的冰花砸在她的脸上,惹得她眯起了眼。面上冰冷而清爽的凉意,似是将她一整日因内热而生在心底的那抹腻歪全都拂去了,于是闵炎凉不禁仰着头、眯着眼笑了笑。
而在正房门口的廊底下,方懿圆正披着大袄,拉着门框,从一小开溜的间隙里瞧见了这一幕,便就那样悠悠地望着这个不远处一身尘烟灰屑,正冲着天、接着雪咧嘴傻乐的人,竟觉她此刻比什么都干净,面上也跟着泛出了缱绻的笑意。
而一旁正捧着氅衣的知言,见二位主子都默不作声地杵在那儿傻笑,莫名有些拿怪,便对着方懿圆问道:“小姐,这氅衣,还给姑爷送去吗?”
“不用了。”方懿圆说着轻阖了门,转身回来,敛了笑意,道:“左右她今儿这澡是白洗了,就别再惹了这氅衣一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