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说说罢。”进了厢房,方懿圆望着醉躺在床上的江洪洛,心情有些复杂。想来两人今生注定有缘无份,而他一直以来又深受其父“君圣臣贤,政治清明”的理想抱负。为臣之道不得结党谋逆,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现要他娶亲?想到这,不禁挑眉问道:“将军刚把府上嚼舌根的浑闹事查出个明白来,现下这般醉酒,又是浑闹的哪一出?”
“这…”方翰瞟了瞟一旁的丫鬟,有些暗色难言。
方懿圆了然,于是转头软了语气,对着知言吩咐道:“表少爷吐了这一身,去打些热水来给他擦洗一下罢。”
屋里没了旁人后,方翰这才掩了门从怀里取出一信笺递与方懿圆,接着又倒了两杯热茶,拉她一同坐了下来叙说着始末缘由。
原来在闵连州处理了小儿子的事情后,碰巧收到了张员外回城的消息。他很快想到了江洪洛正为筹粮而犯难,便第一时间就差人将信交予了他,出于人情世故的,也想帮上一帮。可两府本就谈不上有何深交,张员外更是深居简出,贸然拜访故不可取,于是想了一法子,就是通过他的挚友,也就是他们商界“登丰会馆”的申会长给牵了线。
每月的初十,他们商界的东家都会在“登丰会馆”相聚议事。届时,“瑞和祥”的张员外必然到场,待散会后,由闵连州带头做东,申会长出面引荐,这样攀谈起来就不唐突了。
闵连州看了看日子,今儿个正巧是初十,忙下了帖子差人提前送到了申会长府上。就这样,他们一干人等才能在提前安排好的“膳德斋”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几人一番热切熟络后,互道明了来意。张员外瞧着江洪洛一表人才,谦逊识礼,又是个将军,且未娶妻,心里颇为喜欢,就打起了主意,放话道“别说筹集五万石粮,哪怕十万石现成儿的都有!至于条件嘛,就是将自己的女儿婚配与将军。”
江洪洛听后很是两难。他想要粮是真,不想娶妻也是真;可他既不能拒,又不能驳了在座乡绅老爷们的面子,为示其诚意,只好一杯杯地不停敬酒,直到最后醉得不省人事,让方翰给带了回来。
“如此说来…”方懿圆缓缓收起信笺,朝床头瞥了瞥,凝声淡道,“表哥醉成这般模样,又一通胡话,想必是没能应了罢。”
“呵!”方翰轻笑了笑,喝了口茶,叹道:“他自是心中有人,岂能随随便便应了的,是既没答应,又没拒绝。难道为了这五万石粮,表哥他还真把自个儿给卖了不成?”
“什么卖不卖,应不应的,那都是将军自己的家事,而我…已有家室。”方懿圆心知这心中之‘人’指的是谁,眉头微拧,随之喝了口茶,淡淡一言,“你也是的,既然去了,怎的也不劝劝,喝这么多,又说这么些个胡话,难免不让炎凉,让我…”
“我这不是堵了他的嘴了嘛!”方翰插过她的话,争辩着,“若不是在这院里闷得慌了,当我想去啊;再说这人一喝多,难免酒后吐真言,像表哥这样一根肠子走到底的,哪儿还看得上其他的女人,心里再是不情愿,也就回了府里喊两嗓子。”说着又轻轻一叹“可惜,天意弄人喽!即便是现成儿的,不也让人娶了去?”
“你!”方懿圆自是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闷闷言不清地拍他一把,“你这张嘴呀,我看是最该堵上的。”
“可我怎么觉着…表哥娶了那张家小姐倒是桩美事。”方翰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踱步地思索着,“一来嘛,妹夫不用一见着表哥就板着个脸吃他的飞醋;二来,这张家小姐虽是张员外的养女,可听的她容貌、学问都是极好的,又与宫里头的人素有来往;所谓‘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表哥若要娶了她,钱财、仕途可谓不可限量呀…”说着洋洋一笑,一拍手“佳人自当配才子嘛!”
“是么?”方懿圆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应着,心里头却隐隐约约的有些怅然若失起来,正凝神之时,知言打来了热水。
知言得令进屋后,见江洪洛沉沉睡了过去,便在床旁落了水盆子,取了他嘴里的巾帕,过了水,替他擦洗着。
想想自打她贴身跟了方懿圆起,就知道自家小姐对这表少爷心心念念的好到无话不说,俩人更是青梅竹马,如今这般光景,昔日里的情意都成了错付。虽说自家小姐早已认清现实,成婚后也都一直避讳着表少爷,可她先前突然的一个趔趄,以及此时她手里紧紧攥着的茶杯,又是作何呢?
她正想着时,就听见“懿儿,懿儿”嘟哝的声儿从江洪洛的嘴里吐露出来。紧接着,“啪!”地一声,方懿圆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落,倏尔起身走了过去,一伸手拿了知言手里的巾帕,对着江洪洛的嘴又堵了回去,神色凝重道:“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讲。既然姑爷喜静没能来,她自是听不得这些。如此,此事就别让姑爷知晓了去,以免惹到她不高兴。”说罢见二人默默点头应了,这才出去了。
从厢房出来,看着自家主子心情缺缺的样子,知言有些自责道:“小姐,您怪我罢,都是我的一时疏忽大意,才让小姐听了那些糟心的话…”
“不怪你。”方懿圆驻足看着她,一时眼里的、脑里的都是旧情过往,自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轻轻一叹,“若要怪,就怪这世事无常罢了。”
再说浴房里,闵炎凉按照往常习惯,沐浴轻安后,她都会静思默想地泡上个一时半刻,顺带念念经文,以求遍体清爽,内心清净。佛经中讲到“入温室洗浴,愿令众生长夜清静,秽垢消除,不遭众患…”默念到这儿,脑子里的经文缥缈虚浮地渐渐被江洪洛嘴里的连连醉语所掩盖,扰得她心神不定。
“终身不娶”这就是江洪洛对待懿儿的态度么?闵炎凉仰着头靠在浴桶边上,想想觉得有些可怕。可她自己呢?自己娶了懿儿现又是什么态度呢?她抚着胸前方懿圆为她挂着的坠子摇了摇头,有些自是不清。
一时越想越乱,烦恼生起。突然“哗啦!”一声,她一把扯了盖在脸上温热的巾帕,猛地一抡,水花四溅。
“二少爷——”这时,浴房门外的丫头,听到房内响动,小心地询问道:“是否水凉了,要换水?”
“换什么换?”一听这陌生的声儿,闵炎凉想来她未免身份暴露,沐浴时从不让旁人伺候,就是桃李…也只是拿些换洗衣物罢了,也不知谁破了这规矩,加上她本就憋闷得厉害,顿时就恼了火了,“不换!我这辈子都不换!”
“是是是!”门外的丫头听罢蓦地一震,连带着整个人也颤了颤,忙道,“可二少爷,二少奶奶先前就嘱咐过,说你风寒刚愈不久,即便内热极盛,也是受不得凉的。若你觉着水凉了,知会一声儿便是,我就在门口候着。”
“知道了,下去罢。”想到方懿圆,闵炎凉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压下火气,闷闷地道,“凉热我自己知道,用不着谁嘱咐,更用不着谁伺候。”
待门外的脚步声渐行走远,她适才光着身子绕到屏风后面径自穿起了衣裳。
东屋内室,方懿圆洗漱完,见那人还没回房,左右也没什么胃口的她就随意用了些晚膳,吃得仍是很少。知言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为了让自己的主子能舒心回暖一些,算算日子,就自作主张地打来了热水,在一旁伺候着方懿圆泡脚。
“你回来经过浴房时,姑爷还没洗好吗?”方懿圆坐在床沿,对着知言随口问了一句。
“呦,小姐,您说这一辈子不换水的人能洗得好吗?”知言拿来手炉递到她手里反问道。
“一辈子不换水?那洗得净嘛?”方懿圆接过手炉,眉心微蹙,有些嗤之以鼻,正恍惚未几时,知言已然蹲下/身来,一边撩着木桶里的水花,一边说着她的所见所闻。
原来她经过浴房时,碰到一个委屈巴巴受了惊的丫头,就上前寒暄了两句,知晓了事因后,不由得啼笑皆非,再想到姑爷那性子,不吐不快道:“姑爷刚还说什么自个儿散了火了?只怕听了表少爷的胡话,火是越烧越大,连发火时的语气都跟表少爷如出一辙,一个一辈子不娶,一个一辈子不换的…”说着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糟味儿,撇了撇嘴“我看两个都是臭男人,脑子还不清醒,是该多洗洗。”
“知言…”方懿圆听完半嗔半笑。
“可不就是嘛!”知言坚持道。
两人正说着,却不知闵炎凉已然回了东屋,见外室无人,便自顾自宽下麾衣散着寒气,挪着步子往内室走。
“呦,小姐——”听见脚步声,知言转头望去,只见闵炎凉穿过珠帘,挠衣扯襟嗅了又嗅地走来,不禁凑身在方懿圆耳边低低打趣道,“瞧瞧,刚还说呢,这‘臭男人’就来了。”说完又窃窃地笑了笑。
方懿圆掩着心中笑意,“臭不臭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洗净了。”说着一双玉足出水,对着知言吩咐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收拾一下罢。”
说话间,闵炎凉已被她的一双玉足晃得目光下垂,偏了头去,不敢再视。
一番打理妥当后,知言便撤了桶出去了。
于是,室内剩下二人,烛火通明,芳香萦绕。
“那丫头伺候得不好吗?”见那人捂脸咬牙的又疼了起来,方懿圆起身过去抚了抚她受疼的那半边脸,有意无意地问着,“不是早散了火了么,怎的又动起火了?”
闵炎凉颔首道:“我沐浴时不喜被打扰,更不喜被人伺候,以后别让人在门口候着了。”
“所以…没个丫头伺候,你这身行头也没换罢。”方懿圆若有似无地闻着一股膻味儿,轻扇了扇手,也难怪她一进来嗅了又嗅的,只怕这澡白没白洗还不知道,这‘臭男人’的名头倒是先坐实了。于是想给她换下,就伸了手替她解着襟带。
“走得急了,桃李也没在,忘了。”感到前襟一阵“悉悉索索”的触碰,闵炎凉知道自己在这些琐事上总是争不过她,也没再拒绝,就任由她这样解着。
方懿圆早对她自个儿打的这些死结见怪不怪了。可这回不知怎的,许是闵炎凉拽得忒劳实了些,她愣是忙活了半天都不见松头儿的,于是眉目一沉,脸上拂出一丝不悦来,“你这样的少爷,我倒是头回见,一通臭脾气不说,多大的人了还跟带子过不去?家财万贯的,就没有一个丫头伺候得了你?”
说到能伺候的丫头,闵炎凉一睖眼,“那就别解了。”
“说你两句还不乐意!”见她动不动招边儿的就来了性子,方懿圆顿手抬眼一凝,心道,果然是粪桶上描花儿的人!又臭又邋遢!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终是闵炎凉先失了耐性,别开了眼。
见她败下阵来,方懿圆想到一早与清儿间的交谈,笃定道:“我看清儿说得对,你这性子还真就是打小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没得治!”说完又动手继续解着。
不提清儿还好,听她这样说,闵炎凉很是担心清儿跟她说了一些什么不该说的,有些急了眼,一把拽住附在自己前襟上的手,十分严肃地问道:“清儿还说什么了?”
“自己的亲妹妹还能说什么?”左右被她拽得有些吃疼,方懿圆想挣脱,可又拽不过她,气恼着回应道:“无非就是你这个二哥与人打了架,挂了彩,头回见罢!”
“就这些?”
“就这些!”
如此,闵炎凉先是松了口气,再是松了手,然后出去了。她刚一出房门,就撞见了来送信的桃李。
桃李见她悻悻地朝着书房的方向走,穿得也单薄,连麾衣也没披上,想想许是二位主子闹起了别扭,就不好再过多打扰,将信交给知言后,就离去了。
“小姐,你的信。”知言进了内室后,见到方懿圆正坐在床沿揉着手腕,凑身看去,红条印儿都有了,忙搁了信,替她揉着,再想到刚出门的姑爷,一顿手,恼怒直言道:“定是姑爷干的罢!她出门儿的时候我可都看见了,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一理亏就知道往书房跑!”
方懿圆拍拍她的手,温和道:“算了,她那人就那性子,不提也罢。她去了书房…倒也好”说到这儿,想到那人昨夜情急欲躁的样子,如今又把自己的不便之处给忘了,若她想有个什么,呆在一处也难免尴尬,于是揉了揉眉心,四下看了看,自我宽慰着,“再说…我这屋里香炉伏枕,清甚冰葩的,才不愿跟一个‘臭男人’睡一块儿呢!”
“嗯!”知言点头很是赞同道。
“对了,不是有信么?”方听到有信来,方懿圆问着知言:“这大晚上的,谁送来的?”
“给,小姐。”知言拿过桌几上的信,递了过去,随口道,“这么晚了,能往东屋跑的,也就桃李呗。”一提到桃李,忽又心中一提,低低道:“呦,小姐,老夫人好像…有几日没差桃李送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