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懿圆一来二去给闵炎凉换了好几次巾帕,连她右手心的碎石屑都小心清理得干干净净,看着她左手背上的纱布浸染出的斑斑血迹,方懿圆只觉得心头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
一直到了第二日的后半夜,因为照顾闵炎凉,没怎么合眼的方懿圆终是熬不住趴在床边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屋里静悄悄的,闵炎凉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天还没亮,只有发红的火炉子在时不时的噼啪作响,冬暖井梧多未落,夜寒窗竹自相敲,她终在浑浑噩噩的梦中林里遇见了小橘子。
幽兰寂静、薄雾笼罩的竹林,出于云雨之上,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不似仙境,却胜人间。
竹林周围缭绕的薄雾更是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可易人之虑。
闵炎凉所及之处,凡是光影所照的地方,目眩而不能视,凡是声音响动所来之方向,耳乱而不能听。视其前,那一团幻化的雾气越发的混沌不堪,使她悸而不宁,故而捂耳闭眼,试以假寐。
顷刻间,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闵炎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雾已化作人,乘空如履实,一袭月白衣搭上雪羽肩款款落地,至真至纯如她,双眸似水却又带着淡淡冷意,似乎能看透一切。
见着眼前人,她嫣然一笑间,轻起朱唇:"炎凉,你睁开眼看看我,跟我说会儿话,好吗?"
"是你?小橘子!"
闵炎凉欢喜的想要拉过小橘子的手,不料指尖触碰到一丝冰冷的雾气,原来她什么也没有握住。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一脸诧异的看着小橘子的手。
小橘子没有回应她,转而自顾自的提着白裙飘飘然在她跟前勿自转了一圈。
清灵空幽、纤尘不染的姿态恍然间似是画中仙子,她看着闵炎凉笑了笑说:"我是不好看吗?"
"不,你很好看!"闵炎凉欲想上前,可又想了想,还是站住了脚,因为她害怕面前所有的现实都会幻灭在这片小小的竹林里。
若能再次相遇,她定要记住这个地方,"小橘子,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这儿是渺渺林呀~"
"渺渺林?"
"对呀,你现在就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渺渺林呀~"
"那我们在这儿还会再次相遇吗?不求其他,只求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小橘子摇摇头,敛着眉淡淡道:"炎凉,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你我既已命运殊途,你就忘了我,好好照顾自己,珍惜眼前人,好吗?"
"连说说话儿都不行吗?"
小橘子摆了摆头,"我说过,命运殊途,你有你的阳关道要走,我有我的奈何桥要过。"
"不…不要!"
闵炎凉突然冲出两步抱了上去,果然还是扑了个空,所抱之人突然化作缕缕尘雾,遂又变人之形。
她看着面前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冷冷笑道:"呵,我就知道,不过都是警幻情悟,虚语妄言,什么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都做不得真,通通都是假的!"说着说着,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说:"不对!假人假话,这句一点儿不假…"
说完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小橘子看着她只道是痴儿竟尚未悟,叹了叹气,说:"你又何必要妄自菲薄呢,相府的方小姐对你情真意切,上天可见,你自当是随心而行,诚意正心。"
闵炎凉听了,偏过头,出神片刻,突然问:"怎么做才算诚意正心?心又是什么?"
小橘子从前只是府上的一个丫鬟,闵炎凉打记事起就由她服侍,自是耳濡目染过一些《四书》、《五经》,她读的书虽没有闵炎凉多,但好在有一点基础。
她收回了目光,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心’,是知道自己情志何在,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能迷惑亦不能恍惚度日,不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虚晃一生,路该怎么走,自己心里要有数。"
"我不配的。"闵炎凉微微摇摇头,目光有些空茫地看着前方,"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爱其所爱,只有我不可以,我知道懿儿她是个好女人,是我不配与她结为夫妻…"
"那什么又是相配的呢?"小橘子看着她,心底起了一丝怜惜,"我知晓你内心的苦楚,可是自由与秩序是不能相见的,烂漫过后就是现实生活,处处残留遗憾。既然命运如此,你不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我…选择什么了?"
只见小橘子丹唇轻轻一吹,一缕尘雾悄然而至,缓缓托起了闵炎凉受伤的左手,那鲜红的血还在慢慢往外淌,闵炎凉惊讶之余,呆呆的看向小橘子,她亦然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小橘子见她受伤的手,说:"你自小都是左手习字,因为左手是你的天性,可大太太还是逼你用右手,自始至终,你都选择成为了闵家的二少爷,不是吗?"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或许就是这样。
袭人的甜香味终是逝了,小橘子亦是雾化人散,尘飞烟消,一切恍然而梦。
渺渺林乃恍惚之域。
闵炎凉欲回言,突然心目乱惑,意迷神丧,只听得风响如雷,忽而她汗如雨下,失声喊叫:"小橘子你别走…小橘子你别走!"慌得方懿圆将她抬身扶起,不停擦着汗说:"你别怕,我在这里,我不走。"
"我的荷包呢?"闵炎凉不顾手上的伤痛依然搜遍了衣物、棉被、枕头,搜寻无果后她心有愧疚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嘴里不停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方懿圆已然站在衣柜前拿着荷包,泪水直直落了两滴下来,干净利落得根本不需要抹去,她试图泯泯唇、眨眨眼,恢复如常后,再走了过去,说:
"你别急,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我都给你收好了。"说完,扯着嘴角笑了笑。
"知道重要,你还乱碰我的东西!"闵炎凉伸手就拿了过来。
方懿圆坐在床沿,见那人手背上血染的纱布似乎跟荷包上的橘子一样鲜红,她再有气也背过身硬吞了下去,她转回身来不带一点脾气的说:"伤口怕是裂开了,我给你换换吧。"
闵炎凉这才注意到自己满是血迹斑斑的手,一切又回到现实。
免更劳魂兼役梦,不如怜取眼前人。
闵炎凉没有拒绝,任由方懿圆细细包扎着,她看着面前那张满是倦柔的脸,终是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尽管她已经说了无数次。
方懿圆略微顿了一下手,继续默默无言的包扎着伤口,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就像是渡药那般一口又一口的温润而又充满细腻。
她包扎完起身要走。
"你去哪儿?"闵炎凉突然拉住了方懿圆的手。
方懿圆背身站着依旧没有作声。
闵炎凉松了手后换了带纱布的那只手缓缓握了上去,问:"你想听听吗?"
方懿圆这才转过身,把闵炎凉的手小心的搁进了被窝,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虽然还很烫,不过比之前好了一些。
"我不走,我去给你换换巾帕就来。"
"嗯。"闵炎凉微微点点头。
方懿圆拧干了巾帕来到床前,只见闵炎凉靠坐在了床头里侧,外侧却空出一大片。
闵炎凉看向方懿圆犹疑的目光,她往里侧又挪了挪,说:"你也累了,上来躺会儿吧。"
彼此间给予的情意,终是被柴火的噼啪声响烘暖了起来。
方懿圆给闵炎凉重新搭好了巾帕,又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褪去厚重的外衣后轻盈的靠在了床头,她转头看向一旁的闵炎凉,说:"我想听。"
闵炎凉看了看缠着纱布的手,望着床顶吞咽了两下,才开口道:"你早前问我为什么用左手习字,因为闵家的子嗣都是左撇子,爹是,大哥是,我也不例外。"
"可你平时用的都是右手,这是为何?"
"我想…你嫁过来之后应该也会看出来,爹跟娘的关系一直都很僵,从来都不合,打记事起,我就知道娘恨爹,很恨…很恨,所以娘一直逼我用右手习字,做什么都用右手。"闵炎凉说着抬起了右手,用拇指抚了抚上面的茧子,接着说:"或许这也是娘的报复方式之一吧…"
方懿圆心疼的握上了闵炎凉的右手,轻轻靠在了她的肩上,问:"那你为何又要砸伤自己的手?难道这也是娘的意思吗?"
闵炎凉经她一碰,回过神来,痴痴地看着她,又看着她挨着自己的手指,突然有些颓然地吸了口气,冲着方懿圆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一点笑来。
她望着床顶又徐徐道:"午后,我去了娘那儿,刚到堂厅,正好碰到爹,他一脸怒气的让我给他端茶递水,见娘不在,我想让爹高兴,就用了左手,爹果然很高兴,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直夸我是他的好儿子,那一刻,他的怒气一下全没了,带着满脸的笑意就要走。这时,娘摔了杯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冲着爹的背影气急咆哮的说我不是他的儿子,可不管娘怎么说,爹还是大笑着头也不回的走了。"说及至此,她闭上了眼幽幽问道:"懿儿,你觉得我是爹的亲儿子吗?是闵家名副其实的二少爷吗?"
"你是!"
"为什么?"闵炎凉睁开了眼,垂着头低低的看着她。
"因为你们父子俩很像,特别是眼睛,有时候,连看人的眼神都有几分神似,再说圣旨上写得很清楚,我嫁的是闵家次子闵炎凉,不就是你吗?"
方懿圆说完一脸的柔情、倦怠,她还有好多的问题来不及问,奈不得闭上眼靠在闵炎凉的肩上悄然睡去。
闵炎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一切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取下了额头上的巾帕,轻轻地把方懿圆的手放回了被窝里。
她的一生终如烟花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