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炎凉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后,低着头不知不觉一步步走到了庭院中央的一颗枯树下,这才停了脚步。
院中枯木萧条的枝干上站立着一只雀儿,两条腿并得像是一条,独立在寒风细雨中,闭着眼,丝毫不觉有来人。
像是被它矜倨立傲的性子所吸引,闵炎凉解了外袍,轻轻搭在了雀儿对面的枝干上,背过双手,盯着雀儿一动不动的样子,嗟笑道:
"呵,有道是人来鸟不惊,你倒还真不认生呢…"
雀儿没有理会她,像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睡着了,又像是在自己的睡梦里追寻着世界。
好一会儿,闵炎凉看得不免有些入痴了起来。寒风、细雨、人、鸟、枯木、还有搭在枝干上的袍子,静态的勾勒出了一幅画卷。
画卷里有很凄凉的一部分,也有很温暖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也有了人性面不忍的一部分。
方懿圆捧着袍子站立在寒风中也看了她好一会儿,迟迟不肯上前打扰。
可单薄的身子怎么能跟老天爷抗衡呢,她还是走了过去轻轻地说:
"天这般冷,看什么呢?"
见那人出神入定的姿态,仿佛什么话儿到了耳边都听不见。
方懿圆只好取下了搭枝干上的外袍。
"别动!",闵炎凉下意识惊唤了一声。
雀儿还是飞走了。
她看着那空中的雀儿,才惊觉有来人。
"穿上吧",方懿圆在她跟前拍了拍外袍上的残雨碎屑。
"我不穿!"说完一把抓过袍子扔在了地上。
方懿圆不知道面前的人,又是怎么了,她看向雀儿站立过的枝头冷冷的说:"鸟醒了,自会回巢,因为它有它的归宿,你的袍子再是为它遮风挡雨,它还是会走的"。
闵炎凉盯着地上的袍子,低语自说道:"可我只想拥有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属于眼下片刻的安宁,我错了吗?"
方懿圆听完回过头来,卑微的说道:"那在你面前的我呢,你就不想拥有吗,哪怕是一会儿?"
见着面前站着的人,仍然无动于衷。
方懿圆红了眼眶说道:"或许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只鸟!"
"对…对不起",闵炎凉一把抓住了要离开的手。
"你的对不起,我听得多了",说完毅然松开了那人的手往前走去。
突然后背的一个拥抱,连着袍子一起,裹紧了方懿圆,紧到让她无法挣脱。
方懿圆还是停了脚步,静静地感受着耳根处传来的气息,从紧张有力到平缓规律。
闵炎凉下巴搁在她肩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静静的拥抱着,她学着那只雀儿,闭上了眼,冥冥中她好像拥抱了她的全世界。
……
厢房里,方翰正穿着贵叔给他找来的鞋,江洪洛坐在他对面,见他狼狈的样子,又瞧了瞧搁在桌上的‘乌云’。
"你这八哥该不会又是太子殿下送的吧?"
"是啊,还真就是太子爷赏的",方翰一脸的得意。
"你这般早的落脚到了闵府,这太子比祁王还快呢!"
方翰弯腰穿好了鞋,对着‘乌云’逗趣起来,"那可不,不像有些人啊,可是流着哈喇子的样儿觊觎着军粮呢,我不得早些来看着点儿嘛,住在这儿,那是吃得好,穿的暖"。
"那…懿儿过得好吗?"
方翰提着笼子杵在他面前,"你瞧瞧,咱的‘乌云’吃的都是膳德斋做的豆腐呢,能过得不好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江洪洛撇开了眼前的笼子。
"人家小两口过得好着呢,你就在此好好筹粮,好好报答祁王,就得了,别的少管"
江洪洛听完有些一言难尽…
"你少戏耍我了,我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原以为在闵府借点粮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谁知来了一个韩世奇,逼得我这粮借的是一斗都不带少的"
"我知道你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不过你演的还真不错,至少伯父啊…肯借你粮"
"你懂什么,伯父是为了不得罪太子,又给了祁王面子,我不过是个空台上唱大戏的",江洪洛端着茶杯解释道。
方翰瞧着他头盔上的红翎,想了想说:"你这不是镇远将军嘛,为了你所谓的家国大业,您就委屈,委屈…",刚调侃完,接着又说:
"懿儿虽然没有等到你,可你却等来了祁王对你实现的承诺,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呵,这么看来,祁王对你还挺好的…"
"呵,那太子殿下不也对你挺好的嘛,好到我都有些嫉妒了…"江洪洛说完静坐了片刻,心想着,"这粮是借了,人也该见见了…"
"嘿…你要去哪儿?"方翰见他匆匆换好了常衣,走到了门口。
一打开门,两人紧紧相拥的画面,就像是缠绵交颈的鸳鸯,深深映入眼帘。
方翰见他愣在了门口,起身走了过去,追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门外的风景,"哟,我觉着你该嫉妒的人,不是我,该是闵家的二少爷才对",说完又坐了回去。
"是嘛…?"
一阵关门声,江洪洛也坐了回来。
"那可不,我就说嘛,小两口好得很",方翰继续逗弄着‘乌云’,"快,叫声二爷,叫啊…"
江洪洛盯着笼子里的鸟儿,入定神闲了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他还是开了门走了出去。
男人穿着蓝边白衣,套一蓝色外袍,身材高大挺拔,英俊的五官棱角深刻分明,明朗的目光含笑地看着方懿圆。
"洪…洪洛?"
方懿圆看清来人后,才跟闵炎凉惊慌失措的分了开来,慌乱中给那人系好了袍子。
江洪洛觉得自己早已经放下了,可眼前的一幕,他终究还是嫉妒了。
"炎凉,这是表哥——江洪洛,上回在潘楼街你们见过",方懿圆微微笑着介绍道。
"炎凉见过表哥",她也跟着方懿圆微微笑着说道。
江洪洛点点头,当作回答。
"对了,表哥,你怎么在这儿?"方懿圆有些惊讶道。她没想到江洪洛来了闵府,而那人脸上竟出现了少见的笑容。
"将军是来府上借粮的吧?"闵炎凉想起了早前父亲的叮嘱,尽管她笑着,可它问话的语气很认真。
江洪洛爽朗的笑了起来,"哈哈,是啊,多亏有伯父出手相助",接着他走到闵炎凉的跟前,说:“这粮还需筹集些时日,就在府上暂且住下了,所以还得冒昧打搅一下表妹夫才是。"
"嗯…",闵炎凉也点了点头。
"二哥,你慢点儿…",看见迎面跑来的方翰,方懿圆上前去理了理他被风刮歪了暖帽。
江洪洛看着他那副急躁憨实的模样,揶揄道:"表弟怎么总是这个样子,性子是一点没变。"说完,又笑了。
他又换上有些玩味的神情看着方翰问,"你这样在人家府上,也不知道妹夫怎么忍得了你?”说完眼神却忍不住在方懿圆脸上多看了两眼。
可他却不知,所有的不经意都被闵炎凉拦截在了目光里。
"二哥许是随了‘乌云’吧…",闵炎凉淡然一笑道。
"哈,还是妹夫懂我",方翰一边乐呵着,一边低头又想了想,问:"表哥既然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书信?"
"如今早晚都得来,也没什么要紧。"
方翰看着懿儿回驳道:"在你眼里,除了家国大业,不娶亲也是不要紧吧?"
江洪洛故意邹起了眉头,说:"你这张嘴啊,从来就没饶过我一回!"
听着二人的嘲弄,方懿圆自是知道在说什么,她靠了过去挽起了闵炎凉的臂膀,随后又抚了抚她唇上的伤口:
"还疼吗?"
闵炎凉略微摇了摇头。
瞧着小两口你侬我侬恩爱的样儿,方翰拍了拍江洪洛的肩,凑过去低声笑着说:"我说得对吧,俩人过得好着呢"
江洪洛识相地笑了笑,说:"见她们如今,过得还不错…"
接着方翰又朝着形似木桩的闵炎凉唤了一声:"我说妹夫啊,你这成婚才多久就被懿儿吃得死死的了,嘴都出血了不是,男人可不能…"
话音未落,闵炎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起来,"你…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呢",说完一个人自顾自的拐过廊子走向了书房。
闵炎凉的脸是说变就变,说走就走。
方懿圆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无奈,她知道那人是不高兴了,原本温和的脸像是被风霜割裂开来,院子里的空气也变了味道。
见闵炎凉走了,江洪洛也不好久留,便跟方懿圆道了辞。
"炎凉…"方懿圆冲着离去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不见回应,也追了过去。
方翰脸上的笑怔住了,也不说了,看着离去的俩人,又困惑的看了看反方向江洪洛的背影,尴尬道:"我又说错了?"
方翰待在原地,对着手哈了口气儿,"也不臭啊…",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句无心话语又戳到了闵炎凉的内心深处。不过没关系,他想着会跟上次吃饭一样,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院子人都消散离去后,像是给这幅画卷留了白。不知何时又飞回来的雀儿,黑压压的羽毛盘旋在枯枝头上,像是缭绕在篇幅里最后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