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殿里,楚添辛昏睡着。
季庭泰一遍遍用湿帕子搭在他额头上,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时不时拨弄摆在他床边的香炉。眼看香药即将燃尽,心情焦虑。
到底能不能行?虽说国师说得干脆,可涉及十六,他心里总是……
“十六……”
“哥哥……哥哥……”
他看见了,看见哥哥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叛军,看见哥哥是如何奋力挡开那些闪着寒光的剑刃。粘稠血液迸溅,模糊了他的眼睛,所视之处皆是血红一片。
“不……”
脚下似有千斤重,喉中堵着棉絮,他说不出话也走不过去,那些深藏心底的记忆争先恐后跑出来,缠着纷乱的线,身下似有千只手,拖着他的腿脚,禁锢他的躯体,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一个人战斗。
他不能让哥哥一个人战斗!
楚添辛抬脚,终于要从心底那片阴影走出来,走到有季庭泰的地方。
然而这对他终究打击大了些,他才走了一步便摇晃欲坠,喉间一阵腥甜,连那声哥哥都染上执念的血气。
黑暗袭来,最后的画面是季庭泰朝他看过来,而季庭泰身后,有一人举起了剑……
“哥哥!”
楚添辛猛地坐起来,口中犹惊叫着,若非季庭泰及时出现在视野中,还不知他会如何。
“十六,怎么了?”
“哥哥……哥哥……”
季庭泰迅速拢着他的手,轻柔抚摸他的手背,温声安抚,唤醒他的神智。
“我在,我在呢,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眼泪先理智一步,楚添辛抱着哥哥哭起来,痛苦惶然,比起那日相认也不少几分。
“不要丢下我,不要再抛弃我了,哥哥,不要丢下十六一个人……”
“十六,那只是噩梦,不是真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噩梦……”
“对,只是噩梦,你看,哥哥是不是正好好的抱着你?”
他乖乖点头:“是。”
“那就对了,只是噩梦。我的十六长大了,不会再怕噩梦了,对不对?”他抱紧了无声流泪的孩子,擦去他的冷汗,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乖,好好睡一觉,哥哥陪着你,乖。”
季庭泰轻声念着承诺,像幼时乳母哄睡的歌谣:“哥哥不丢下十六,哥哥就在这陪着十六。”
楚添辛乖巧顺从,手里却一直攥着他的衣袖,说是好好睡觉,却可劲儿往他怀里钻。
等他再度醒来,情绪也稳定不少,不再患得患失地发疯发痴。
“都过去了,不要怕,都过去了,我在。”额头相抵,季庭泰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劝说他,声音温柔而笃定,“我们会有很多以后,我们的以后。都过去了。”
“我回来了,放过自己吧,十六。”
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一次落下。
哥哥知道,哥哥都知道……楚添辛垂下头,捂着脸无声地哭,肩膀抖动,身体一颤一颤。
他怎么能不怪自己?他怎么能不恨自己?
如果当初他没有任性出走,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如果当初他陪在哥哥身边,是不是死的就不是哥哥了?
可是没有如果。
儒雅端方的哥哥离开了,而他这个命格诡异的祸害却侥幸活了下来。
他还是克死了哥哥。
如今哥哥回来,他又怎么能不怕?
季庭泰握着他的手:“当初的事,与你并无干系,我自然不想早早离开你。十六,哥哥陪不了你一辈子,没有人能陪你一辈子。可就像我说过的,将来去了,不入轮回,化作风雨守护你,君子一言千金,我绝不食言,不然,又怎会借着他人躯壳站在你面前?”
“人终有一死,爱却是长久的,十六,你本身就是我爱你的证明。你活一日,我便因你而存在一日,这就是永远了。
“如今,我再许你一个诺:我守着你的心,无论你走到哪,我永远等你回来。
“天地浩大,无边无涯,你要自己去闯,但在哥哥面前,你永远只是十六,任世事变幻,我们一如往昔。”
“……好。”
楚添辛靠过去,依偎在哥哥的怀抱:那是他永远的港湾,无论何时,无论他是没人要的小孤儿,还是坐拥天下的君王,他永远可以回到这里休息。
哥哥会等着他,永远。
“哥哥真的要走吗?”
“我在这里住,终究不合情理,乖乖,我以后常来找你,好不好?”
“可是这里也是哥哥的家呀。”与哥哥同吃同住那么久,楚添辛怎么都舍不得,“皇宫好大,夜里好冷,哥哥,你就留下陪我吧。”
季庭泰一遍一遍抚过他的额头,像他幼时惊吓那样,耐心劝慰。
“我的十六最懂事了,对不对?我的十六是最好最好的孩子,能明白哥哥的,对不对?
“我相信,你长大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乖十六,也让哥哥看看,我的十六多么能干。”
季庭泰招手,示意枫亦准备晚膳。
“我知道你不习惯,来,先吃饭。吃过了,我哄你睡下,然后再回去,好吗?”
楚添辛的手指勾着他身上的络子,长长的缎带逶迤榻上,一端系着平安扣,一端牵着楚添辛。
“听话,放开。我明日一早就进宫来看你。”
楚添辛不说话,一味摇头表达自己的难过,默不作声把缎带绕了几圈,在指间缠得更紧。
“你小时候,做得很好,哥哥相信你现在也能一个人睡,是不是?”
季庭泰摸摸他的额头。
“相信我,我明天一定来。”
“乖十六,好好睡一觉。”
季庭泰像平时一样哄他睡觉,歌声柔和绵软,睡意袭人,楚添辛缓缓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季庭泰见状,歌谣愈发轻缓,小心抽出缎带,蹑手蹑脚离开了。
黑暗中,楚添辛翻身朝里,默默缩成一团。
次日,季庭泰早早就来到天乾殿,楚添辛松了口气,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只要哥哥能回来,他就放心了。
眼底下蕴着一团浅淡的乌青,季庭泰狐疑端着他的脸,细细打量。
“十六,你昨夜有没有乖乖睡觉?”
“有。”他点头,声音委屈,“可是哥哥不在,我睡得有些不安稳。”
季庭泰不接话茬,揽过他的头:“休息两日就该去上朝了,你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不能如此放纵。”
楚添辛乖巧蹭蹭他的掌心,仰脸用润润的小犬一般的眼睛看他,像极了某种动物。
“十六知道,我不会荒废国事的。”
只有做好这个皇帝,他才能保哥哥一世安乐,才能保哥哥名声千古。
圣体有恙,楚添辛难得休息几日,陪哥哥到处走走,时隔多年,二人回到太子府。
季庭泰瞧着上面的牌位,明知故问:“这里供的是我?”
“自然是哥哥啦。”他取下长剑,双手奉上,“哥哥,物归原主。”
他手执长剑,弹铗倾听,忽而嗤笑。
“跪下。”
“什么?”楚添辛怀疑自己听错了。
季庭泰骤然冷下脸:“我让你跪下,你听不懂吗?”
楚添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乖乖跪下。
他慢悠悠道:“我做太子的时日可比你当皇帝久多了。”
“十六,我养你多久?”
“回哥哥话,十年。”
“嗯,十年……”他很是感慨,低低念了两遍,“十年间,养你,教导你,十六,我就教得你成如今模样?”
“十六,十六不明白……”
“任人唯亲,囚禁朝臣,荒淫无度,滥杀无辜。”他一句句念出来,每念一句,楚添辛脸色就白一分,眼睫颤颤,却不敢反驳分辩,安安静静听着哥哥对他的审判,“外人看来是这些,可十六,你心里清楚,你的罪,远比这些更多。”
他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迫使他无法躲闪。
“我是你的哥哥,亦是先朝太子。
“你囚禁皇亲,威逼利诱,犯下多少过错?我要打你,应不应该?身为君王,连自己的情绪都不能控制,该不该打?”
楚添辛颤抖着咽下一口唾沫,强装镇定地点头,岂料季庭泰不满他的态度,冷声怒斥。
“没听见吗?还是我没教过你怎么回话?”
楚添辛一个激灵:“应该!回,回哥哥话,十六该打,十六应该挨打!”
“伸手。”
楚添辛明显害怕了,却还是把手心翻开朝上,努力做出乖巧知错的模样。
季庭泰静静看他半晌,忽而笑了:“你犯下这么多错,只打手板,仿佛轻了些。”
他浑身一抖,硬着头皮开口。
“十六先前,打过哥哥板子,如今还回来是应该的。”
季庭泰掂量着剑鞘,迟迟不动手。
“这么多错,我就算打你一百板子,抽你百鞭,打死你都不为过。”
“哥哥,哥哥说的是……”楚添辛彻底绷不住,眼泪哗啦哗啦地流,碍于哥哥在气头上,不敢哭出声音,又怕哥哥见了觉得他不服,把头埋得更低了,内心无比懊悔。他开始想,哥哥是不是已经讨厌他了,哥哥会不会真的打死他,都是因为他错了,要不哥哥也不会这样生气。
思及此处,他又把手抬高,好像等不及让哥哥打他出气。
“十六实在不成器,愧对哥哥教导。养育之恩,十六无以为报,只要哥哥能消气,只要哥哥高兴,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有一个字的不满,求哥哥,不要生气了……”
“……”
见哥哥不说话,楚添辛便觉得,哥哥是真的厌了他了,不由慌了神,心中愈发难过,自责与懊悔排山倒海一般倾泻,从眼中流出。
他慌忙膝行向前,抱住哥哥的腿,仰起脸看着他,楚楚可怜。
“哥哥,哥哥,求你不要生气,什么惩罚十六都愿意,求哥哥打我吧。”
季庭泰依然不说话,只是晾着他,直到楚添辛的眼泪汇聚成一小洼不容忽视的水,他才从他双臂中撤步,执剑鞘点点空气。
“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