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添辛沉默着,尚在争议的其他人也都渐渐不说话了,沉默等待着君王的宣判。
“告诉他们,交出安阳,此事既往不咎。”楚添辛挥挥手,“安阳平安回宫前,叱罗颜暂于宫中禁足。”
交出安阳?可安阳长公主分明已经死了!
“陛下,您这是何意?”
楚念黎直接跪倒,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楚楚可怜:“妾身无意干涉朝政,只求陛下为妾身的孩子报仇,不要让他魂魄不安。”
一时之间,无人明白楚添辛的心思。
“退下。”
自这一日起,延阳殿就被“攻陷”了,每天下朝,都有不同的臣子来请命,有的请求议和,毕竟临国如今国库空虚,输不起。有的则欲挣一口气,不肯退让,请求楚添辛务必打到狄族再不敢来犯。
更有甚者,拿楚添辛与老皇帝比较,扬言老皇帝再昏庸,也不曾被异族人踩在头上过。现在临国赔上一个长公主,一个宗室子,楚添辛却忍气吞声,只防不攻,教人看笑话。
谣言愈传愈烈,早几年遗忘在脑后的楚添辛皇位的来路再次被提及。
“到底是皇陵长大的野孩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胆气不足,昏懦有余”“色厉内荏又心狠手辣,罔顾手足之情”等等,对楚添辛的声讨甚嚣尘上,情况很是不利。
而在这之中,最坚定不移的就是楚问宴,几乎是日日跟着楚添辛,要他出兵,给楚时隐报仇。
又一次,楚问宴联合了闵其敖与一众重臣,下了朝堵在延阳殿前,楚添辛叹气,召他们进来说。
楚问宴带的,自然都是主战的臣子,楚添辛挥退侍从,直截了当。
“这场仗,不打。”
楚问宴情绪激动:“为何不打?当年,你本就要打仗,是时隐不惜一己之身,远赴草原大漠,才给你换来四年休养生息!当初也是你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时隐一去不返,你为何不打!”
“宁王殿下说的是!只要陛下放心,臣愿意领兵,不退狄族绝不还朝!”
见这边情绪过激,陶易忠站出来打圆场。
“说到底,狄族并没有真的兴兵二位想要报仇雪恨,出出恶气,不如处置狄族公主就是。谋害宗室,本就是死罪。”
“谋害宗室?”楚添辛悠悠开口,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审视他们,说的话却让人错愕不解,“她何时谋害宗室了?造谣污蔑,罪名也不小。”
此话一出如巨石入海,激起大片浪潮。
“陛下这是何意?安阳长公主和月荷长公主的孩子,难道不是狄族所为?”
“现在那贼女也怀孕了,正好是一命抵一命!”
“放肆!那是本王的子嗣!”
“但他身上有狄族血脉!宁王殿下别忘了,是他的外祖杀了他的亲皇姑!”
“诸位,不到万不得已,朕绝不会打。尔等且回去好好想想,若想不明白,朕就要好好想想,你们是否担得起这个职务。”
“……是,臣等告退。”
楚添辛敲敲桌面。
“宁王还不退么?”
“陛下,臣求您,把叱罗颜交由臣处置。至少现在,她还是臣的王妃,她腹中还有臣的骨肉。”
“好啊。”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跟前眼神充满希冀的男人,淡然开口,“三百万两白银,五百万石粮食,女人,孩子,都由你处置。”
“楚添辛!”
楚问宴彻底恼了。
这样的条件,和明着拒绝他有什么区别?!他哪里拿得出那么多?
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甚至没有封地食邑,只靠楚添辛给他的俸禄……
“到现在,你还只是想着你的女人,你的孩子。”楚添辛大感失望,“连军机要务都放不好,皇兄,你合该好好反思。”
“好在陛下并不信任臣,不然此刻也不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与臣闲话了。”
“皇兄,你怎会这样想?”楚添辛故作诧异,“你府中住着狄族公主,朕防患于未然不是应当的吗?”
“而且,”他轻笑,“你看,朕防住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楚添辛微微叹气,耐心与他解释:“朕已经使人告知狄族事情原委。”想必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对策。
“要么交出安阳,要么纳贡,皇兄,朕会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的。”
天下万民,天下万民……
“难道安阳就不算天下万民吗?安阳怎么办!叱罗颜死有余辜,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楚添辛无奈叹息,楚问宴不懂,又或许是怒气上头想不了那么多,不能明白。然楚添辛并不愿意与他费口舌,更无心解释什么。
“退下。”
直到明河带人强拉他离开延阳殿,楚问宴仍愤恨瞪着楚添辛,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楚添辛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安阳若活着,狄族自然不会纳贡。可他们迟迟不表态,必然是两个都不想,此刻大抵是在寻与安阳体态模样一般之人,妄图鱼目混珠吧……
幸好他早已嘱咐明河,到了边疆,密切关注狄族行动,必要时候自行决断,无需等旨,务必使狄族把粮食吐出来。
想来不过几日,临国水患带来的影响便可解了,今年也能安稳度过。
闹了这几天,楚添辛终于得闲,他也实在是累了。
听见圣驾到宫门外,连江便率先迎出来,垂着头等候楚添辛问话。
楚添辛看着紧闭的殿门:“该说的都说了?”
“回陛下的话,是。属下已安排了送膳的人,‘不经意’说给侯爷。侯爷也已经问过属下,陛下放心。”
那就好。
他虽不想放哥哥离开,不开心哥哥有事瞒他,心里到底是相信哥哥的。
哥哥是他永远的港湾。
进来见到季庭泰的那一刻,楚添辛瞬间红了眼眶。
“哥哥……”
“怎么了?”季庭泰心一疼,丢开书卷便招呼他过来,“过来和哥哥说,来。”
季庭泰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哄。
“谁惹我们十六不开心啦?”
楚添辛绷不住,放声大哭。
“打仗打仗,他们就知道打仗……哪里就那么好打了!呜呜呜呜他们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欺负我……楚问宴一直就欺负我,他老欺负我……
“他们还骂我……哥哥,他们又骂我!呜呜呜……”
楚添辛委屈坏了,趴在哥哥身前稀里糊涂地哭,哭到伤心时,嘴里含糊不清地跟他告状,不说原因不说内容,只是告状,发泄情绪。
季庭泰勉强从他口中与自己掌握的信息梳理出全貌,欣慰又疼惜。
“我的十六是仁君,百姓会谢谢你的。”
“呜呜呜呜……”
“十六很棒,真的很棒。哥哥知道你尽力了。”季庭泰安抚着他,内心酸涩:若非他无能,怎需十六吃这么多苦?情绪不觉低沉,“上来躺会儿吧,这几日怕是都没有休息好。哥哥陪着你,睡吧。”
楚添辛胡乱摇头,弄皱了他心口处的衣裳,带着哭腔的鼻音撒娇道:“不嘛,我们一起睡嘛,我们一起~我要哥哥,要哥哥……”
“好~一起,哥哥在。来,过来。”
楚添辛直接趴在季庭泰身上,耳朵往他胸口处一贴,无需哥哥哼唱童谣,听着有规律的心跳安然合眼。季庭泰怕惊扰他,身子一动不动,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过一会儿,楚添辛便沉沉睡着了。
几日不见,楚添辛清减许多,楚庭泰想,褪下重重叠叠的衣裳,大抵会更瘦些。
季庭泰心生怜惜,看楚添辛的眼神愈发宠溺怜爱,温柔如水。
他睡得不久,快晚膳了,季庭泰便晃晃人,把他喊起来醒盹儿。
“马上八月了,你命人带上阿郁,回南历季府老宅一趟,那里地气好,石榴更好吃些。”
“!”楚添辛兴奋坐起来,目光灼灼,“哥哥在南历也有种石榴树吗?”
季庭泰笑着回望他,给予肯定答复:“嗯。当时自己种的,一直命人照看着,算来已有四年,该结果子了。”
……
“不过几棵树,怎么就哭了?”
“好久没吃石榴了,十六高兴。”
树是一回事,哥哥的心意是另一回事。
哥哥抚养他,与植一株树有何分别?
哥哥教养他,岂不比培育树苗更辛苦?
他是哥哥用爱浇灌长大的树,被哥哥从偏僻的皇陵挪回来,细心养育,如今,他也可以反过来庇佑哥哥了。
哥哥的养育之恩,他是怎么也报不完的。何况除却养育之恩,哥哥待他,还有一份别样的情爱,独他一份,别人怎么求也求不来。
“……谢谢哥哥。”
楚添辛看他半天,眼睛渐渐湿润,极为珍重地道谢,看得季庭泰心酸,拿手帕给他擦泪,口中半是哄劝半是玩笑,笑他这么大了还这样爱哭。
“十六有哥哥疼爱,哭也无妨。”他“蛮不讲理”地狡辩,小脸也红红的,别别扭扭道,“而且,哭了,哥哥才更疼我。”
季庭泰哑然,故意捏着他的鼻头,语气恶狠狠的:“原来十六一直在骗我啊。”
“十六只是太喜欢哥哥而已,哥哥只能疼我一个人。”
不是最疼他,而是只疼他。
没有别人,只有他。
从前他不敢独占哥哥,便耍些无关紧要的小脾气小心思让哥哥更放不下他,现在好了,谁也抢不走他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