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担心的事到底没发生,或者,没完全发生。
楚添辛并没有昏了头,只封了个侍御史,与唐迎一并丢到御史台历练,时不时召来侍中,也从未有过额外的赏赐,仿佛他真的只看重季庭泰的能力。
季庭泰的出现引起不少人的关注,不为别的,他实在太像楚庭泰了,哪里都像。
那日茶楼偶遇唐迎,他的确在躲,躲榜下招婿,更躲朝臣拉拢,可惜他如今低微,身在朝堂,插翅难逃。
唐迎生性开朗,好与人结交,又是热心快肠,很快便听说了朝臣纷传的秘辛。
“季兄可否听说过皇上与先太子的事?”
“没有。”
“我听人说起,皇上对先太子情深意重,很是敬爱这位兄长。”
季庭泰故意道:“先帝诸子,统共也没剩几个,是否敬爱,我们又如何知晓。”
“看皇上看不出,可以看朝臣哪!若不是真的,他们!嗯……咳,我觉着,应当是真的。”
高谈阔论到吞吞吐吐,明显藏着话。
再三逼问下,唐迎才一面观察他的神色一面斟酌用词:“都说季兄与先太子相像,必得皇上青眼,许多大人都想拉拢你呢。”
季庭泰故作为难:“你也知道了?皇上若真的拿我当回事,这都几个月了,不闻升迁也不见赏赐;若真的敬爱,又不曾勒令我改名避讳。那些大人我是一个也不敢见,又不敢怠慢,真真是折磨人。”
见他不放心上,唐迎轻松许多:“季兄并非池中物,升迁是早晚的事,不过不见也好,免得有人说你结党营私。”
二人正说着,阿郁跑进来说皇上身边的云敛来了,要传季庭泰入宫侍疾。
“侍疾?皇上病了?”
季庭泰心里着急,跟着云敛一路从御史台赶到皇宫,脚下生风,衣摆行动间吹开不少落叶,哗哗声响加重了内心担忧。步履匆匆,纵使深秋也出了一身薄汗,沐浴更衣后才被带到天乾殿,见到床榻上昏睡不醒的楚添辛。
说来也怪,楚添辛原本无事,早朝时候还好好的,一下朝就听说贵妃生子,他担心着,便坐在正殿里等,不知怎的,忽然就昏倒了,太医也说不出名堂。
明河思虑再三:“去传那个季庭泰吧,兴许陛下看见他,能好些。”
云敛皱着眉:“还不知他……”
“他是天子门生,自该分忧,还有咱们在旁盯着,必不让他有机可乘。”
混沌迷蒙中,他看见了楚庭泰,目光担忧难过,像从前那样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彼此体温传递交互,他真实的感受到哥哥在他身边,心里就无比安心。
是哥哥来看他了吗?
楚添辛还未完全清醒,那一点点的不像也被忽略,把眼前的人当成了楚庭泰,一把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两人俱是一愣,不待楚添辛说什么,季庭泰便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起身去找其他人:“枫亦大人,陛下醒了。”
枫亦闻言拉着太医快步走来,季庭泰自然往后一撤,消失在众人之中,远远站在一处角落,不声不响。
他一醒,侍从侍女太医妃嫔呼呼查查都围了上去。
“二皇子一出生陛下就病倒了,分明是与陛下相冲。依臣妾看,还是丢到冷宫任他自生自灭吧,总归陛下年轻,还会有皇子的,保重龙体要紧。”
楚添辛听得头疼,一个也不想理:“二皇子呢?”
“陛下,求陛下开恩,他才刚出生,怎么能丢去冷宫呢?”
云敛知道他不会处置孩子,想到他还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应该是想了,自作主张把孩子抱来送到他手上。
二皇子刚吃过奶,正精神着,眼睛乌溜溜地转,忽闪忽闪,咿咿呀呀抓着楚添辛的手指咧着嘴笑。
据说贵妃受惊,二皇子是早产,比大公主出生时瘦弱许多,楚添辛用手指勾着他的小手,脸上有了真心的笑意。
未及弱冠的年纪就已做了父亲,在有些人眼里他不过也还是个孩子。
“若真的相冲,也该是朕冲撞了他。”
枫亦见他伤神,便知他忆起了过去的自己,上前宽慰:“陛下又说胡话,可是忘了殿下最不喜您这样说自己了?”
“叫盈硕吧,楚盈硕。贵妃诞育皇子有功,又受了惊吓,必要好好安抚,先回宫休养。至于你……”他淡淡瞥了一眼主张要丢弃二皇子的妃子,实在烦躁,他宫里统共也没几个妃子,竟也能这样斗生斗死?
“枫亦,赐死。”
“硕儿是皇长子,朕不想听任何人议论他。”
当初楚添辛自己就是被国师一句“命不好”定了命数,缺衣少食,回宫也处处受人欺辱。这等怪力乱神,除了惹人烦厌就是惹人烦厌,再没有更多的用处,早晚他要找个理由把国师搞掉。
待人们都走了,就有内侍来送汤药。
“陛下病的蹊跷,可要查一查吗?”
楚添辛不应,反问:“太医说朕是什么病?”
枫亦犹疑片刻:“太医说,您没病,只是没有休息好。”
“太医都说朕没病,朕还查什么?”
“是,属下明白。”
遣走人后,近侍只剩了季庭泰一个,于是他端着汤药过来:“陛下,喝药吧。”
楚添辛推开他:“朕没病,喝什么药?把奏折拿来。”
楚添辛虽召他侍中,却从来没有多么亲近信任过,季庭泰没好说,只能顺他的意思,低眉敛目在一旁磨墨侍书。
批了没多久,楚添辛看着他忽然奇怪:“谁让你来的?”
“回陛下,是云敛大人传臣来侍疾。”
“云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云敛到现在还拿他当小孩子,需要人处处指点相助,时不时还要揣度心意娇纵一番。
说到云敛,倒让他想起另一个人:“听说你与朕的禁军统领不和?”
“兴许是臣何处得罪过明统领吧。”
楚添辛忽起了玩心,搁置毛笔:“季庭泰,若是明河私下弹劾你,你欲如何?”
即便楚添辛搁了笔,季庭泰却没有停止磨墨:“清者自清,臣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明统领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臣自愧不如。若到了那一日,臣会主动递交辞呈,以免陛下烦心。”
“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钻进来,你倒自己要走。”
季庭泰闻言顿首而拜:“臣下不敢,能侍奉陛下身侧已是毕生之幸,不敢再有他求使陛下烦忧。”
不知为何,有季庭泰在,楚添辛总是格外安心一点,但这种话是不能说的,他是皇帝,只能别人看他安心。
而且,能让自己安心的人也不该是他。
“朕先前让你抄书,原是想看你比殿试能有多少长进。一晃也三个月了,你……”
楚添辛忽然不说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季庭泰:“你为何不看朕?”
“为人臣者,当谨遵礼数,不可直视天颜。”
“无妨,这里只有你与朕,朕恕你不敬。”
季庭泰心知逃不过,顺着楚添辛的意思抬头看他,然不过片刻,眼眸复又垂下。
“你怕朕。”
季庭泰依然低垂着头,眼眸始终看着下方:“陛下是天子,臣自然会怕。”
楚添辛摇摇头:“这话说的不真。”
季庭泰暗叹:做了皇上,直觉愈发敏锐起来。这话当然不真,真话是他不敢看他,怕被他看出端倪,可这话又如何能告诉楚添辛?
于是他又拜:“陛下是仁君,群臣敬服,后妃倾慕,百姓称赞,臣内心敬仰,又畏于天子威势,自然会怕。”
“季庭泰,朕不想听你的花言巧语。你说朕是仁君,百姓称赞,可世人皆知朕弑兄篡位,狼子野心,多少人口诛笔伐不过是不敢呈到朕的跟前。你怕朕,怕朕喜怒无常,性命堪忧,而非你口中的冠冕堂皇之词。
“……多少人都怕我,你们都怕我。”
声音愈发小了,明明是随口闲话,却说的楚添辛难过起来,心里空落落的,他爬得再高又如何?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些人除了怕就是怕,对自己没有一点真心。
可难道他就愿意让所有人都怕自己么?
高处不胜寒,就算得了这么一个人,他也不是哥哥,不能体谅自己的苦处,不能明白他的意难平。
“枫亦,去太子府。”
久无人居的太子府里传来细弱隐忍的哭声,隐藏在簌簌秋风中,湮没在飘零秋叶里。
“哥哥,我不杀别人,他们就要来杀我了,我要为你报仇就不能不杀人,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手……我没有办法,哥哥,你原谅我……
“哥哥,十六想你。他好像你,真的好像。可十六也明白,不该用活人缅怀死人,我再怎么想,哥哥都不会回来了……哥哥,你若转世投胎,可不要再来帝王家,你要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去寻常人家,平平安安过一世。
“若是你将来回来了,一定不要怕我,我没有办法……”
他会努力把国家管好,让哥哥无论在哪都能幸福,若有一日相见不识,他只求哥哥不要像他们一样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