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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云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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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心里装着万千烦恼丝,一点正事都不想做。他躺在院子里看花,看树,看自己的手纹算命,拼命要把日子混过去。

直到傍晚,百里汀叫着沈流一同去山上采药制图,他才如梦初醒。百里汀要编的药书共六卷,此时已经完成了三卷。

山路陡峭,落明国的山野植物和齐辉一般茂密,总从深衣空隙里钻进来,弄得人身上十分麻痒。

看着百里汀专注地盯着一株不起眼的草看,沈流恍然道:“原来百里君是来落明继续查看草木,编撰药书的。在齐辉的那一部分已经编写好了?是落明也有什么独特的药材吗?”

百里汀目光一顿,支支吾吾:“哈哈,虽是也有这般打算,但主要是那个……和程凛淑女同路,才改道前来的……”他说着说着就声音变小,几不可闻了。

沈流眨了眨眼,试探道:“百里君不会……对程凛淑女有意吧。”

百里汀面色微红,强自镇定:“我自然是喜欢程凛淑女的。不过我只和你这么一说,可别告诉旁人去。”

沈流被他这直白的话惊得一愣,话都说不利索了:“喜欢?那、那种喜欢?”

百里汀疑惑:“不然呢?我看见她就想和她待在一处,她做什么我都觉得有意思,想和她一起做。”

“这就是喜欢吗?”沈流喃喃道,手上攥的苦香兰都揉碎了。

百里汀赶紧把那株药草从沈流手里抢救过来,又不好意思道:

“嗯……还有。我看见她的眸子时心里总是很奇怪,变得都不像自己了。看见她笑闹使坏,我会觉得特别开心,和你们这些朋友在一起时不一样的那种。”

他越说脸越红,直摆手道:“害,沈师弟你别多问了,你再长两岁,也会明白的嘛。这‘情’一字,哪里是自己控制的了,又哪里是说的明白的。就是这样含含糊糊,才抓心挠肝嘛。”

沈流也被他这话带得心思浮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加快手里动作,结果又扯坏了两株植物的根系。

江湖传说,百里汀最乐于给没记载过的草药取名,且极尽风雅。这点沈流终于见识到了。

比如说现下,这株长得和甘草很像,只不过叶子更大,呈紫色的草药,沈流觉得叫‘阔叶紫甘草’就很贴切。

百里汀不依,用尽毕生才学取了一个‘景虚流月’。只因他非常不要命地生尝了一口,立刻感到眼前景物飘渺,月影流动起来。

沈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样舍生忘死的行为,都忘了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百里汀勉强撑着地才不至于翻下山去,还不忘招呼沈流把那株草药装起来:“快,扔进我的篓子里。回去还得画下来,别弄混了。”

沈流手忙脚乱,一边拉着他一边往外拔着草药,还要忍受耳边的传来的虚弱絮叨:“别把它叶子弄掉了……”

把人背下山就费了沈流半条命。他今日带了刀,本就有十斤重,再加上两个药篓,饶是百里汀削瘦,也着实难以承受。

于是望见山脚下有一辆马车停驻时,沈流黯淡的眸光一下就亮了,喉咙里挤出一句叫喊:“义士,停步!救命……”

那马夫往车里看过去,小声询问着。一只嶙峋的手拨开了纱帘,露出张冤家路窄的脸。

这也太巧了吧,沈流觉得空气都凝固住了。他怎么会路过这里?还正好同他们碰上了。

车内那人神色冷淡,还隐隐透着股厌烦。居高临下,垂眸望着沈流那副狼狈样,撇了撇嘴。

沈流看他有不想理会的意思,急忙道:“陈大人,不管我可以,救救我背上这位百里君吧!他是医师,救人无数的那种,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百里汀还有闲心小声道:“不会死的,我有至少八成把握。”

沈流:“……”就该把你扔在山上。

没管百里汀,他继续向陈千莲道:“百里君尝试草药时中了毒,得回城医治。我们骑马来的,他现下这样子,也骑不了……”

陈千莲仔细看了他们几眼,像是在辨别真伪。最后,他哼了一声,吩咐车夫:“把他带回城里医治。”

沈流松了一口气。果然,陈千莲虽然讨厌他,又性格古怪,但本质上是个好人。

还没等他感慨完呢,就见陈千莲下车,直接走到了他身边。

沈流望着一骑绝尘的马车,傻眼道:“你不和他一起走?”

“我刚来的,走什么走?”陈千莲往山上走去,“待会骑他的马回去便是了。”

沈流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座城郊的无名荒山上除了药材,还有什么古迹圣地,值得专门上山一趟?

看着只剩一点金边的落日,他实在不放心就此骑马回城,留陈千莲一人在山林里。谁知道天黑之后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带的人送百里汀回城去了,到时候连能帮忙的人都没有。

快步跟了上去,果不其然遭到陈千莲嫌恶的一瞥:“下去。”

“我就是想起来百里君还有几株草药托我去采,他为了写书都那样了,我总不能负他所托。”

陈千莲皱眉:“随你,别跟着我就行。”

沈流有经验,这种时候就应该阳奉阴违。于是嘴上答应着,却仍旧跟着人走。见陈千莲三番五次回头瞪他,他就无辜道:“真的只是顺道,并不是有意的。”

前番和百里汀采药,竟没有发觉这里还有一个简陋的凉亭。周围长着白茉莉,大约有十数棵,一看就是专门种植的。

茉莉香气清雅悠长,沈流借着月色东张西望,心中赞叹道,虽破败了点,真是好适合喝茶看书的地方。

夜色清凉,比不得陈千莲脸色更凉。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把拽过沈流的衣襟:“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信不信、信不信,我把你从这推下去!”

他看着有点疯魔,拎着他领子往山崖边带:“反正我们之间是有仇的,我这样做也不算罪无可赦,对不对?”

他一手掐上了沈流的脖子,冰凉的指尖却迟疑着没用上力气。

沈流无奈,还是反制住他的手,解释道:“我其实只是……怕夜路难走,让你有个三长两短。如若那般,虽不是我害的,但却是因我支走了你的随从而起,我也得愧疚至死。”

谁知陈千莲闻言又发了怒:“怎么不是你害的?”他嘴里喃喃道,“全是你害的,全都是你害的。”

“全都是你害的!”

沈流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面前这人挂上了两行清泪,顺着他苍白单薄的面容滑落,一滴一滴地缀在墨色衣襟上,洇散开来。

沈流原以为自己只是招架不住淑女的眼泪,没想到郎君的更甚。淑女的泪至少只让他手足无措,不像眼前,简直是胆颤心惊,又怀疑自己真的罪大莫及。

陈千莲静默了好久,出声时带着盖不住的泣音:“你为什么要教我下棋,为什么要带我出去跑马?为什么要给我朋友又让我失去他?”

他望着那凉亭,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你还记得你带我们逃学,我们在亭子里赏花喝酒,最后被兄长们提着棍子赶下山去吗?”

“陈大人?”沈流望着眼前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轻轻打断了他,“我不是他……”

陈千莲愣了好久,哑声笑了。那笑声有些可怖:“哈哈哈,自然,自然,哈哈哈!”

“……你能和我讲讲吗?”沈流小心观察着人的神色,试探道。他觉得此刻陈千莲心防松动了,或许愿意同他这个故人之子,谈一点旧事。

今夜的沉默都格外的久。陈千莲一开始并未作答,只垂着头一声不吭。沈流就在旁边盯着,也不去打扰。

直到月已高悬,身上单衣有些不经露寒时,陈千莲向着一棵细弱的茉莉花树去了。他直接用手扒着树下泥土,吓了沈流一跳,赶紧用剑柄去帮他。

原来是深埋树下的一坛酒。

许是今日太过闹腾,此时已经没有了余力,两人都平和了下来,甚至能就着同一个坛子喝酒。

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很淡:“你想知道,那我就给你讲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可以讲故事了。”

“那时,我不过十来岁。沈念禾与我兄长同朝为官,很是交好,常来我们府上做客,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我兄长都严肃古板,就他不拘小节,行径大胆。同着他手下的小吏,也就是你那老师王柏,我们就常一道出去玩。”

“喝些茶,饮点酒,吟个诗,下点棋。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这样,一年,两年。后来他愈发位高权重,来时也经常锁起眉头了。后来有人构陷他,说他写了句‘且闻弦音断,秋尽人不寐’的诗来讽刺右相陈衔因搅得百姓不得安眠。其实也算不上构陷,那句诗就是他写的,也就是那个意思。沈念禾就喜欢编些诗词童谣来讥讽时政,在落明流传很广。”

“那阵子,本就有风声,道是陈衔因要对他不利,本应该少出门的。可那天,我同王柏嚷着要和他上街去买新鲜玩意儿,他便还是带我们去了。逛完铺子,我们又想着去酒楼,意外就是那时横生的。”

“谁也没有想到,那日陈衔因的人竟敢当街截杀沈念禾。他们把我们堵在一个死巷子里,沈念禾把我和王柏托出去了,自己死在乱剑下。二十多个人,他断没有逃脱的余力。”

陈千莲说这些话时语气很冷静,像是个旁观者,叙述着一段与他无关的往事。如此算来,他真是个合格的太史令。

“其实我不该怪他是不是?他死前还在尽全力保护我。但怎么办呢?我怎么能不去恨他,我的一切都没了。我怪这件事里的所有人,自然包括他。”

他灌了一大口酒,又呛出声来。

沈流听得心中情绪轮番涌上来,忧悒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呵,很蠢的人,和你一样的蠢。心中想着的,都是做不成的事,还非要去试。怎么,试一试便能成功了?太可笑了。”

沈流苦笑一声。

两人都困得难以睁眼,心照不宣地默默下山去了。

陈千莲望着少年的眉眼,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

没有告诉他自己还有个姐姐,与他长得那般相似。她是众人最疼爱的女郎,是陈邑最淘气的淑女。风流潇洒,流光溢彩,爱在腰间佩一枝茉莉。

她执意嫁给了她觉得最有才学,又最温柔的男子,也因此过早结束了她那短暂如春华的一生。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枚云藻佩玉,正是那天出事前,沈念禾在街上买给王柏的。他心里本也想要,说出口的却是这店里他一件也看不上。他记得沈念禾无奈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就等我再攒点钱,给你去买个好的。”

从此他们一个一个去了,再也没有人护着他了。

王柏连夜带着姐姐出城,向北边去了,回来时却是只身一人,带来了姐姐身死的消息。

他平静地让王柏滚出去。

原本热闹的宅院冷清得让人无法忍受。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继任太史令,仪式匆忙。刻下史书时他也想写一句“王失君道”,忍着恶心记下所谓功绩时,他也想说一句“不可无中生有”。

他本应该像他的兄长们一样,长成一个可能太严肃古板,却最耿直,最磊落的落明郎君。

但他一次也没有。他默默生长,蛰伏,不动声色地用了十年时间扳倒了陈衔因,算是还这朝野一丝清明。他本想继续默默下去,直到这个少年的来到。

他们在夜色里互相照应着下山,纵马长驰在荒野之上,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长夏。他们于城门处道别,仿佛还有下一次会面。

真的恨沈念禾吗?

他只知,他此生再也没佩过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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