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日练刀太过用功,在这位弥海国新来的老师的课上,沈流神游入梦好几次。第三次被梦惊醒,才发现讲学早结束了,百十人散得一干二净。他身上还披着件黑羽薄衫,看样子是他那便宜师兄的。
窗外似有大风,吹出可怕的声调。沈流推门一看,不止有风,那被卷起的雨珠子正噼里啪啦往脸上砸。
沈流往伞架上一瞧,有些恼了,这哪儿还有他那把青纸伞的踪影?
仔细一瞧,却还留了份字条,已经被水洇得湿透,上书狂草“急事相扰,借伞一用,明早奉还。”
又到一年仲夏,这雨势急躁,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停的。沈流暗骂了几句,把几卷书揣进怀里,奔进雨幕重重。
带着浑身水汽冲进学舍正厅,却见到堂前围了一圈人,正摆足了架势,忙着造出言笑晏晏的场子。他那师兄罗雪尽一眼瞥见他这副狼狈样,正冲着他大翻白眼。
他老师王柏在与个不相识的年轻人交谈,见他这般,眉头跳了跳。王柏正了正神色,向那人介绍道:“这是我二弟子沈流,安平国灵郡人,论道武学还算粗通。”
年轻人眼神有点挑剔地落在他身上,顿首道:“安平淇郡,贺谏白。”
王柏道:“也是你半个同乡了。商陵君是寒音国的客卿,出使苏越国,且来学宫访学一阵子。”
既然称商陵君,定是那寒音王还给了商陵郡做封地,又是使臣,确实是个厉害人物。沈流不动声色地行礼,偷偷瞧看了几遍。在鉴宜学宫三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倒第一次见这般外显的凌厉气场。长发高高束起,佩银丝冠,露出张冰清水冷的脸,那双眸子比深潭更无波。
旁边还有人要上来攀谈,沈流悄摸着往后站了站,顺着墙边溜进了学舍,努力忽略有心人想瞧又出于礼貌移开的目光,摸进他的住处。
他简单擦了擦,拿上另一套衣服准备去汤池沐浴。他就这两套衣服,一件缥色,一件月白,此时正是一件被急雨淋得湿透,一件被雨季呛得潮润。且凑合穿着吧。
行至一半,罗雪尽不知从哪冒出来,在廊下拦住他,道:“找你好一会。这两日有个单子,你同我去做。”
这事倒不稀奇。这几年,罗雪尽愈发侠名在外,经常接到民间求助的帖子。罗雪尽算得上有求必应,一个人搞不定时就带上他这个师弟。
他听罗雪尽讲完原委,很是沉默了一番。简单概括,只须那寄来血书上的一词,“公主祭河”。
虽说也曾听闻把活人用来祭河的陋闻,但大多古早不可考据,现今这一出,几个字就逼得沈流冒了火气。
“近日雨势急骤,齐辉国地处西南,降雨更多,又地势平坦。许是渃江水满,即将满溢,王室想了这么个主意。”罗雪尽垂着目光道。
“不去修补堤坝,清河疏水,却在这里办祭祀大典?”
“听说都已经做了。今年雨下得太大,齐辉王这是想推个公主出去平民愤了。齐辉王室可太有意思了。”罗雪尽愤然道。
沈流应下这件差事,商定后日就出发去齐辉国,看看是怎样的暴君恶臣,这般荒唐行事。
罗雪尽说完正事,又一副要死不活的神情了。他嗤笑问道:“刚才看你睡得挺香就没叫你。你什么记性,伞都不带?那副狼狈样子,我都想装作不认识你了。”
沈流自觉倒霉:“我也不知道哪个神仙公子,留张字条就打走我的伞,说明早还我。他今晚要伞有用,我难道就不需要用吗?好没道理。”
罗雪尽眼珠子一转,道:“他既然说明早还你,你且早点去讲学堂堵一堵他,待他一来就泼他个满身水。这般不为别人着想,让他切身体会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才会记得牢。”
沈流摸摸鼻子,心道这可真是他师兄的作风,拥有坚定朴素的善恶观,名声在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且睚眦必报。
罗雪尽看他不说话,起了些怒气:“怎么?觉得不至于了?想着是小事就算了?我可看不惯!你要是不报复回去,就别来见我,气得我胸闷!”
沈流无奈应道:“知道知道。”罗雪尽这脾气,如若不依,他能把自己气死。
耽搁了一会儿,天色更晚了些。沈流身上本在滴水的深衣都晾得黏糊。他踏进洗尘室,却闻到股梨香味。线香中既有熟梨清甜又有梨木质苦,沈流摇摇头,道是哪家公子会享受。
洗尘室原名温香玉室。鉴宜学宫正处山间,有一处极佳的温泉。苏越国库充盈,建学宫时给拨的钱款够一年的军费。温香玉室依着温泉而建,白玉铺的底,流水结构是静邑极善机关术的大师手笔,沈流刚来时狠狠震惊住了。
那是他人生十四年第一次洗热水浴,更别提这无一不精致的洗具皂盒,都是极其稀奇的玩意。他幼时洗澡不过下河游一遭的事,遇见老师后也只是打水冲淋一番。
只是最新一任学宫祭酒,看不得半点颓废奢靡之风,直呼学子清气何在。于是大刀阔斧,削减一切用度,又改了这些“不知所云”的取名。沈流倒是觉得自在些,有几位公子却哀声不止,时常要感叹生活艰苦。
取过巾帕,沈流先踏进竹帘隔开的小间,陶管引井水入内,清洌得他先打了个哆嗦。待冲洗一遍,又传过连廊步入温泉。温泉水在夏季似乎不太受欢迎,占地二三亩的池内只隐隐绰绰有几个人。
他想着随便一泡,就近靠下了。还没等寻个舒服的姿势,就瞧见刚刚那个被簇拥的年轻使臣,散发着中衣信步走来。那宽肩长腿,属实让少年人身板的沈流好好羡慕了一下。那人明显瞧见了他,却似没瞧见一般。
沈流心道好不近人情一人,又怕他只是言语木讷,主动搭话:“商陵君也爱温泉?虽说是夏季,泡温泉时热气舒散,其实最能解暑。”
贺谏白答也不答,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瞥得极为难说,既淡然到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又有那么一点的挑衅,虽然沈流觉得他应该没有这个意思。但这个眼神值得私下练习,很适合不动声色地对着讨厌的人瞥上一瞥,既让人难受,又没有挑得出错的地方。
看来是不愿搭理他了。不过这年头,名士大多脾气古怪,沈流也不放在心上。
这边在胡乱想着,贺谏白却像是顺势般,往他旁边隔一个人的位置一靠,手臂往头后一枕,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沈流算是服了这人,话是一句不说,动作又熟稔得像他们有多年交情一样,真是自说自话到了极点。
见他闭眼,沈流眼神稍微肆无忌惮了点,余光描摹了几遍这人的脸。他眉眼长得过于锐利,闭上眼来又觉得有几分懒散淡漠。这样矛盾的气息,让沈流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贺谏白黑发顺直地散下来,衣襟微散,单衣被完全浸湿了,紧贴在身上,露出了一些陈年刀痕。却好像不是简单的刀伤,而是某种简易的图腾。沈流正琢磨着这是像某种植物,还是像蛇,却蓦然对上了贺谏白睁开的眼。
沈流慌张一笑,他肯定自己一定笑得很傻。他一直脸皮薄,这些年丢人的事干多了,稍微有点长进,不至于说不出话来。他想着这刀伤不便细谈,就另起话题。
“商陵君前来访学,可是也觉得鉴宜学风振振?虽说是苏越国官学,却是来去自由,多是游学之人。老师更是毫不拘泥国别政见,讲学日日焕新,听得人爽快极了。”
贺谏白终于肯说话了,他悠悠道:“流于其表,恐将误国。”
沈流立马坐直了,不忿反驳:“怎么就误国?别的国君可没有像苏越王这样的,广听天下争鸣,更容许诘问争辩。无论学派,苏越王从不以好恶褒贬,皆是优礼以待。”
贺谏白好像无意争辩,又闭上眼,不肯再答了。
第二日清早,沈流被罗雪尽捅醒,睡眼朦胧地按其要求去报一伞之仇了。
新来的先生连讲三天学,那人今日应该会来吧。捧着罗雪尽打好的一桶井水,沈流呆倚在连廊柱旁,只觉自己还没清醒。今日还在下雨,天还是倦倦的,连带着人也瞌睡。
恍惚间,好像一柄青竹伞款款飘来,沈流一下从即将陷进的梦境里挣出来,那人也行至眼前。好熟悉的一张脸......
沈流想发誓,那水定是自己从桶里跑出去的。再不济也是罗雪尽在他耳边絮叨地太久,让他精神错乱,手那么一滑......
无论如何,面对着这张昨夜才瞧过的脸,和上面露出的微微错愕,沈流只想落荒而逃。
“这伞......”沈流眼睛都不知往哪盯了,只好直勾勾地看着伞。
回过神来一想,昨晚才到的寒音国使,怎么会拿了他放在讲学阁的伞?
再仔细一看,虽同是绘竹纹的青伞,那人伞骨疏直伞坠琐琐,很是华贵。要说是相似,他得高攀不少。
沈流眨巴几下眼睛,看着贺谏白那张被浇透正往下滴水的脸,自动把他的表情翻译成怒极反笑隐忍不发。沈流实在不好意思解释这事情原委,只艰难道:“实在是我无礼,我......”
他有些词穷,盯着那握着伞柄的手出神。那食指上戴着枚蛇型戒指,暗银底色镶着绿莹石,被水一浇,透亮得很。
他怔怔掏出素帕递了上去。
那人没接,沈流被他看得凉飕飕的,他又转身走了。极淡的梨香味盈在空气里,渐渐散去了。
沈流哀道,第一次做点坏事,就有如此下场,看来是老天爷明示要一心向善,不可有报复之心。
这日学上得艰难,始终不见贺谏白身影。沈流心里是惭愧得不行,且被罗雪尽嘲笑了一番,听着白琰在上面讲“王道之始”,“王曰仁义”,他便在底下簌簌抄写,脑海里已经盘算着要怎么和贺谏白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