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已入早秋。
彻夜未眠的江锦年轻轻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白色披风,放下手中的书卷,揉了揉酸涩难忍的双眼,而后看向自己身侧的那一扇未关闭的窗户,怎么一晚上竟丝毫没注意到冷风往自己这儿灌呢。
值守的下人许是半夜困得受不了了,就在外面蹲着睡了过去,窗户也忘了去关。
江锦年欲要起身去关,可一动身,腿部的酸麻感立即向上闪电般传来,缓了好一会儿,这种感觉才渐渐消失。
来到窗户前,探头看去,果然门外的下人已经睡了过去,时不时因为外面蚊虫的叮咬用手抓挠几下,便又深睡了过去。
江锦年静静瞧着,不自觉走了神,比自己还要年幼的一个孩子本应享受童年的快乐,可偏偏父母丧命,只能来宫中谋求生计,心中的一股酸楚顿然冒了上来。
于是江锦年伸手将窗户轻轻关上,把自己案桌上的驱蚊香拿到了他的身旁,又重新回到了案桌后坐了下来。
周围静的可怕,除了几声蝉鸣能陪伴他这每日的彻夜难眠,竟再无他了。
难道大哥每日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他是怎么忍受这夜以继日,日复一日的烦躁无趣的生活呢?
如果大哥还在这里,自己就不用这般了,更不用接触这些难缠的事务……
想到这里江锦年不禁苦笑了一下,索性将快燃尽的蜡烛一口气吹灭,打算伏案休息一会儿,要不然不到一个时辰早朝又要开始了。
刚趴下没多久,思绪就骤然模糊,消溺在了睡梦中……
“世子殿下,要上早朝了!”
江锦年隐约听到下人的呼唤,极不情愿地抬起眼皮,看到忙碌的下人已经在匆忙利索地准备给他洗漱更衣了,就赶紧起了身,随后就将麻木酸疼的身子舒展了一下,揉了揉肩头。
“小孩儿,我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忘?”
他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脑门,憨憨笑道。
“呀呀呀!公子,对,公子。可是,公子,这要是让君上和旁人知道了小人这么喊您……”
江锦年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我不是世子,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倘若他们要为难你,你就说是我要求的。”
如今江锦年好似已没有了之前潇洒不羁的影子,甚至都有点像江锦轩了。
他之前还能跟江锦年畅所欲言,侃侃天,有时候还能开开玩笑,相处起来丝毫没有压力和生疏感,可这段日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南渡回来的确确实实是江锦年,但又不像江锦年了。
“额……好的,公子。那个,公子,驱蚊香小的又重新添上,给放到您的屋子了,您下次不要再在桌案上休息了,在这时候很容易感染风寒的……”
江锦年没有多听他讲话,自顾自地洗完漱换了衣服后,推开了门。
天还未亮得彻底,凉意席卷,穿过了身体,扫进了屋子里。今日的天似乎有些阴冷,看样子不会是个令人舒畅和温暖的晴天。
江锦年来到宣政殿时,众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等在自己的位子站定之后,江洹缓缓从殿后走了出来,江锦年看着他,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江洹好像苍老了许多,与之前判若两人。
自己已经好久没仔细看他了,纵使每日上早朝父子俩都会相见,江锦年也是低着头表述自己的见解,要不然就是自己都不会主动地去发言,或听人说话,或走神……
江洹知晓江锦年的所思所想和他心中对自己的埋怨,便也不会去打扰他不自禁地去放空自己,这是江锦年逃离现实的一种方式,也是江洹希望他能在乱糟糟的宫中喘口气的一种方式。
临早朝结束,江锦年按例站出来阐述了问题,江洹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退朝”两字还没说出口,楚云明突然站了出来。
“禀告君上,臣有要事要言。”
楚云明是楚家的长子,楚云央的大哥,在他们的父亲过世后,楚云明便继承了父亲的位子,自楚云央自杀死后,原本风光无限的楚家一夜之间沦为了江国的笑柄,在朝中的地位和在江国的威望也随之消散了,因为此事,他们的父亲才暴毙而亡。
江洹不禁有些纳闷,明明沉默寡言的楚云明怎么突然在众人面前发言了。
江洹微微点头示意他讲下去,他倒想听听楚云明到底因为何事才在众人面前站出来。
“君上,臣只想说,世子殿下已被寻回,君上可以放心了。”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纷纷开始小声讨论着,一时间,殿内变得喧闹起来。
江洹的脸色陡然之间变得非常难看,一旁的李德立即将他们叫停下来。
安静了一会儿,江洹眯着眼看着楚云明,又看了一眼江锦年,漠然说道。
“世子就在这里,休要妄言。”
江洹还以为楚云明会因自己不置可否的威严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却立即反驳道。
“臣并没有妄言,您看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殿外脚步声响起,众人一致看向殿门。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向下望去,台阶上尽是潮湿。
忽地一面黑色油伞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渐渐地,此人的身形面目显露了出来。
“是江锦轩,他真的还活着!”
众人中有人不禁惊叹出声。
江锦轩身着粗麻布的灰黑色襟衫,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质,一眼望去,就知不是寻常人家,如以往矜贵不染世尘的姿态出现在了众人的身后。
他先是缓缓将油伞收起,放在了一侧,随即迈进门槛迎着众人的视线跪在了江洹的面前,跪拜道。
“父王,儿臣回来了,不知父王可想儿臣吗?”
一侧的江锦年不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等到了大哥的归来,始终看着他,眼中跃动着光芒,如果不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定是要拉着江锦轩雀跃起来的。
“大哥,你……”
可江锦轩好似没听到江锦年说话似的,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倒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坐在王位之上的江洹,等待着他的答复。
江洹看着台下的江锦轩,泰然自若地回道。
“你是寡人的儿子,怎来不想不念一说。你回宫的路上定是不易吧,等退朝之后,你留下,寡人要与你好好聊上一聊。”
这句话分明就是让江锦轩不要在这众多的眼睛下言说,要想说就私下父子俩单独说。
江锦轩明了话中的意思,按以往,自己肯定会应下,但如今的他已不是往日只会顺从的人了。
江锦轩微微侧头向楚云明眼神示意,随后楚云明立马开口道。
“君上,既然世子殿下已然归来,那一切都该回到正轨,殿下是众人心之所向,江国必定会安定祥和。”
听罢江洹和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江锦轩和楚云明合着要逼江洹将世子之位重新交回到江锦轩的手上。
在楚云明此言一出,紧接着好几个大臣也站了出来附和。
江锦年也清楚不过,这是大哥在要回属于自己的位子,便也跪了下来,说道。
“父王,既然大哥已回,儿臣暂任的世子之位便也可收回了。”
一时间,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殿内。
“锦轩啊,你能回来让寡人很是欣喜,先安顿好,梳理梳理自己的心绪,别的事情先不急。好了,都退下吧。”
说罢江洹就咳嗽了两声,让李德搀扶着离开了宣政殿。
退朝之后,在江锦年转过身想跟他说上话的时候,江锦轩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站起身就径直向外走去。
江锦年并没有想那么多,还以为是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说话,看到他忘了拿伞便也迅速起身拿上伞撑开后跟着江锦轩出了殿门。
“大哥,你如何啊?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赶紧回来,每日那些繁杂的事务让我丝毫脱不开身,你是怎么回来的?我和父王怎么派人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到呢?你被他们那些人抓哪去了?怎么逃出来的……”
江锦轩被问得很是厌烦,随后站定在原地,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打断了他。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聊这些,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说罢江锦轩转身就从伞下走开了,江锦年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漠和客套打断了思绪,不免让他呆愣在了原地。
在江锦轩转身后,他突然发现江锦轩的胳膊后面有一片不被人察觉到的血色。
他索性也不管那么多了,上前几步拦住了江锦轩的去路。
“大哥,你真的不要紧吗?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
“你帮不了我,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江锦轩仿佛在隐忍着自己的怒气,这还是江锦年第一次看到江锦轩如此模样,同样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江锦轩抿了抿嘴唇,瞥了江锦年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眼睛,看着他的样子还是不忍道。
“我现在很烦,思绪很乱,你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江锦轩绕过他,向他身后走去,步伐中带着些许慌乱。
“你的伞……”
“不要了。”江锦轩头也不回道。
江锦年回过头看着江锦轩的背影,想过很多种自己见到大哥的场景,也梦见过许多次,梦境中大哥朝自己温暖地笑着走来,说自己一点事情也没有,反而安慰着让他不要担心……
却唯独没有想到俩人见面后竟然是这种样子,他到底怎么了……
许多问题充斥在江锦年的脑海里,不觉间衣服的下摆已经被雨打湿了,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微风裹挟着雾气和雨滴落在他的睫毛上,同样,冷雨也落在了原本火热的心上,此刻已被晕染了一片阴暗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