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孙医令的推断是对的,他确实中了她的蛊。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
当年苗疆动乱,他带人救斥候时,也曾一路从苗人互相残杀的刀下救起数不清的妇孺和老人,其中或许就有她。而她,因为是罗锡姑的女儿,被阿伽侞针对,被下了毒也极有可能。
也许就是在那时,这个名为“情蛊”的毒莫名的选中了他和她,使他们两个原本风牛马不相及的命运有了一段短暂的交汇。
可是,罗锡姑为何不在信中将真相全盘托出,只叫阿蒲蒻以药人之名上汴京来为他解毒,仅仅是出于畏惧吗?
嵇成忧确信,罗土司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完全说真话。那个天真鲁钝的少女,对于她自己才是毒蛊的主人这件事,是懵懂不知情的。
然而,所有的疑问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也就没有和孙医令探讨下去的必要。
眠风回来时,孙医令借走了这本药经,说书中还有很多值得深究之处,他想跟柳老再请教一番译文。
嵇成忧颔首允准。医者不知,人肉可医人心难治。可他们总是想方设法的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种宝贵的赤忱之心不该因为他对自身的苛责和怨怼而断送。他看淡自己的生死不要她救,却也希望她可以学有所用造福世人。
阿蒲蒻没有跟在眠风后面回来。
眠风在嵇成忧询问的眼神睇过来时赶忙开口回禀:
“我们在路上碰到隋姐姐遣的人过来寻公子和罗姑娘,来人说英王妃到府上拜会老夫人,我便立即回来向公子禀报。罗姑娘那边,府里请了天香衣坊的成衣娘子给姑娘做新衣,这几日罗姑娘不在府中,成衣娘子扑了几回空。今日姑娘去瓦肆做义髻,路上正巧碰到,就被成衣娘子顺便请去了衣坊。”
嵇成忧把那几根残留的发丝从腰带的带钩中抽出,掸开了去,抬眼看向眠风,等他继续往下说。
“罗姑娘身边有翠白和我们的侍卫跟着呢,公子且放心!”眠风抓了抓腮,补充道。
桩桩件件眠风自觉说得一清二楚,只当自己聪明了一回。
“谁问你这个!”
嵇成忧再次抖起袖子整理衣袍一径出了门,也不说接下来要去何处。
眠风扶住腰间的佩刀跟了上去。他没敢跟二公子说,跟在罗娘子身边的是从府里赶马车过来的漱石。
他不晓得漱石到底如何惹怒了公子,以至被罚到后院做了个打杂的车夫。他定要万分仔细的在公子身边伺候,断不能被发配到马厩,那可太丢人了。
…
眠风心中暗自嘀咕时,一身车夫打扮的漱石正驾着马车在闹市中穿行,载着阿蒲蒻往成衣铺子去。
在这之前,阿蒲蒻在柳老的指引下先去了假发铺子。她把用来做义髻的头发交给掌柜,又按照嵇老夫人上回说的发髻样式,请匠人务必在年前做好。
只有贫苦之家为了生计才会割发变卖。店家见她年少貌美更兼得一头鬓发乌黑靓丽,本来起了心思想花个不大的价钱收她一头好头发,但看她穿戴还有陪同的丫鬟侍从和车夫,想必出自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店家只得在心里艳羡惋惜,面上一个字也不敢提及。
阿蒲蒻不知店家心里怎么想的,仔细叮嘱请他们务必尽善尽美,临了又多添了一份工钱。
从假发铺子出来,一行人去了天香衣坊。成衣娘子自是清楚阿蒲蒻是辅国将军府的贵客,招待他们极尽殷勤。给阿蒲蒻量了尺寸选了布料后,又请他们到隔壁的茶楼吃茶。
阿蒲蒻是从馀时苑茶坊过来的,心里想着办好了这几件事还得回去找嵇成忧。她正待婉拒成衣娘子,漱石已经叫上翠白和几个侍卫跟着成衣娘子去茶楼略坐一坐。
“罗姑娘,借一步说话。”漱石朝她压低了声音。
两人跟在众人后,步入茶楼雅间。
阿蒲蒻歉然摇头:“二公子他……”
漱石双手往前虚虚一按,止住她即将说的话,从袖中拿住一个锦盒递给她:“我家公子就是这般脾气,请姑娘多担待几分。姑娘把这个拿去,下回和公子独处时,点上即可。”
阿蒲蒻惑道:“这是何物?”
“这里头装的是香料,名唤合宜香,有催情之效,点上它公子便会与姑娘……阴阳相合,姑娘即可为公子解毒。”
“你家二公子以前可曾用过这香?”她接过锦盒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问。
漱石摇头,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个姑娘有些憨愚,却没想到她全然不解男女之事。
“不可以,”阿蒲蒻把锦盒递回漱石手中,正色道,“哥哥怎可如此大意!二公子本就是身患蛊毒之人,吃食用物都该格外谨慎。这些时日我们在馀时苑用的香料都是眠风从家中带去的,这种经过肺腑的东西哪能随意给他用?”
语气中明显带了恼怒。
不止漱石怔住,与这间雅室只隔了一道竹门的隔壁间坐的一人也听见了,在晦暗的房间里点头微笑。
阿蒲蒻的心思本就不在茶上,和漱石说完话,匆匆下楼去找翠白。
暗室里的那人缓步走出,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面白无须,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蔡翁。”漱石向他躬身施礼。
被他唤作“蔡翁”的老者摆手让他免礼,微笑道:“这个罗氏苗女虽说愚笨了些,倒懂得为二公子着想,是个老实孩子。自你那日禀报后,官家牵肠挂肚总放心不下,叫杂家替他看一眼,这回可算安心了。”
“难为官家挂念,陛下皇恩浩荡,我等不胜惶恐。请阿翁替我家公子拜谢圣恩,卑职也万分感念阿翁相助之情。”漱石再次肃然行礼。
蔡翁喟叹:“你我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岂不是应该的。二郎近年与官家日益疏远,远没有少时和官家那般亲厚。可怜陛下一片怜子之心却被弃之如履,杂家看得都心中难受,只盼二郎能多体谅些官家的苦衷。杂家虽说是个无根之人,也晓得父子天伦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漱石垂头聆听,迟疑半晌道:“二公子好像已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好像、好像并不看重罗姑娘为他解毒之事。”
“你家公子本就是天生贵胄龙章凤姿,凡俗女子难以入他的眼也是理所应当的,和官家年轻时一样。”蔡翁微笑。
“罗氏约莫难讨他欢心,不过无妨,只是为了解毒而已。待日后公子认祖归宗,官家看在罗女的功劳上,对罗氏母女必有封赏。官家既令尔等为公子的暗卫,在罗女为公子解毒之前,尔等务必保全她的安危,不可有闪失。”
说起阿蒲蒻,蔡翁有些不以为意,但关系到嵇成忧,他依然颇为郑重的对漱石再三叮嘱。
漱石颔首称是,这本也是他的职责。他和蔡翁说完话不便久留,下楼去找阿蒲蒻,他们已经离开。等他赶到馀时苑,又扑了个空。
非但阿蒲蒻已回府,嵇成忧也走了。
等下人回来给隋珠传信,众人才晓得他带人出城去了嵇氏陵墓所在之地。
嵇将军和嵇家大郎的棺椁暂时安置在汴京城外的山中陵园,一来一去怎么也要一两日。而且,嵇成忧每回过去,都会在父兄的陵墓前打坐静修,待上几日再回。
阿蒲蒻回府后,微雪堂的管事在隋珠的吩咐下给她端过来一盘纹银,上百两之多,说是二公子去陵园前吩咐下来的。
不知道嵇成忧搞得什么名堂,他向来说一不二,阿蒲蒻一头雾水,只得收下。
…
转眼间小雪已过,嵇成忧想必在山中又熬过一回锥心之痛。阿蒲蒻心中焦急难安,她得去找找漱石,除了那个什么香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她独自去后院马舍,半路上被人从树梢顶上叫住。
抬头一看,这回不是周缨,而是多日没有回府的嵇成夙。
阿蒲蒻望着他歪头发笑:“三哥,你扮成一棵树做甚?”
嵇家三郎头上和脖子上各挂了一圈绿叶枝条,从树桠后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香樟四季常青,他躲在树杈后若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小草,我正要去找你!”他压着嗓子冲她低声喊,连连招呼她到树底下来。
等阿蒲蒻走近,他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还未等阿蒲蒻反应过来,他伸手往她腰间一揽,轻轻松松把她挟起来,拔地而起带到树枝上坐下。
他唯恐阿蒲蒻掉下去,放在她腰间的手不敢松开。阿蒲蒻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往旁边挪了挪,说:“下回三哥说一声,我自己也能爬上来!”
嵇成夙收回手转头看她一眼,笑道:“等你爬上来多慢!不过没看出来,你不算轻省,但是倒也没多重!”
“三哥的意思……我看起来很胖?”阿蒲蒻有些紧张,低头打量自己。
自从跟嵇成忧去馀时苑向两位老大人请教药经,一日的吃食都用在茶坊。她也是那时才明白嵇祖母说他“这不食那不食”,原来指的是“过时不食、非鲜不食、生冷不食”。虽然嵇成忧饮食节制,倒不拘束她。除了这几个“不食”令她遵守,其他的倒随她去。并不像嵇家祖母说得那般挑剔。
以至于阿蒲蒻每餐都不比在将军府时吃得少。这时被嵇成夙随口一说,她摸摸手臂又摸摸腰,只觉得自己臃肿不堪,哪处都不令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