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老夫人腿脚慢,不一会儿就叫她追上了。隋珠把两个丫鬟打发到微雪堂去看看表姑娘住的客院厢房布置的怎样,还差些什么回来跟她说。
她自己上前托起老夫人的手臂。尽管此时园中小道上无人经过,她还是左右四顾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祖母,罗姑娘到汴京来所为二郎……一事,是不是不叫人知晓的好?”
嵇老夫侧目微笑:“没错,连三郎和你娘,都勿要提及。”
隋珠敛眉肃然答喏。适才老夫人打发了众人,才与她和二郎说阿蒲蒻之事,她便隐约猜到老夫人不欲大肆宣扬。自然不是针对自家人和府里的丫鬟仆从,却不知是要瞒着谁、提防谁?
嵇老夫人却像听到了她心中的疑问,说:“自从八年前嵇家军失守麟州致使三州十六寨沦陷,北地这十几个城池是取还是舍,朝中就形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幸而官家信重,王相公支持,主战派占上风,才叫成忧把三州十六寨收了回来。”
隋珠眼圈发红,微笑着听嵇老夫人沉沉的叹了一息继续说道:“只是主和派何尝真的甘心屈居嵇家二郎之下?说句违心的话,他们只怕恨不能二郎立时就……”
“妾身知晓了,我必把将军府打理的滴水不漏,不叫外人钻了空子。”隋珠明悟,忙阻了嵇老夫人的话。
又笑道:“您老人家心比比干多一窍,思虑总比我们周全,二郎就是随了您。”
嵇老夫人神色松怔,两眉间的“川”字纹还是那么深刻,喃喃道:
“他可比我出息多了,等我到九泉之下,跟他们嵇家几个爷们也能有个交代。麟州三州十六寨,是嵇氏先祖抗击杂胡,拿多少代子弟的鲜血和人头换来的,绝不容失!只是二郎……就盼着罗丫头真有能耐把他的毒解了,叫我拿什么谢她都成!不然我死后哪有脸见成忧他娘……”
老夫人凄然摇头,两行浊泪蔓延到松弛的眼眶。
慌得隋珠忙扶着她抚拍她心口。
“相信罗姑娘定然能的!二郎定然长命百岁,等二郎三郎都娶妻生子,一家子和和乐乐的,您还要看顾重孙呢!”隋珠眨了几下眼把泪忍回去,含笑哄她。
嵇老夫人笑着摇头,自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了他们兄弟俩也是没法子,还管得着他们娶媳妇生孩子?成夙打小就没心眼,不过也是好事,有你跟你娘帮衬,差不到哪去。成忧……心眼又太多了……别怪老祖母爱叨咕他,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你别看今日说什么他都千依百顺的,他哄我呢。我还能不晓得?”
隋珠只抿唇微笑听着,不吱声。老人家只是叨咕几句,叨叨完心里就舒坦了。
…
微雪堂,书房。
周缨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册书正在看,嵇成忧从窗外的青竹丛中稳步而来,步入书房。
嵇成忧不晓得老祖母正在叨咕他。便是知道了也只能好声好气的任凭祖母唠叨。
他回来是安抚祖母的,不是来见什么子虚乌有的“表妹”。他顺着祖母的意思应承下来,打定主意不再理会罗氏苗女。她在府中如何,总之跟他再无任何关系。
“二哥,”周缨放下书,直接问道,“西南那边可是有事?”
嵇成忧看他一眼,周家三郎远比成夙直觉敏锐。
他一边从书案上拿起薄薄的一沓手稿皱眉翻看,一边回他:“目前无事,只怕明后年就要起变故了。”
周缨神色未动,听嵇成忧又道:“罗锡姑已收服白苗,将之与黑苗合为一族。她有一统三苗的野望,若我没料错,只在今后一两年就要和青苗一战。”
嵇成忧口中的“罗锡姑”就是阿蒲蒻的母亲,黑苗的土司。
周缨方面露惊色。
谁能想到,那个娇憨单纯的女孩儿竟然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和她可一点也不像。
他自言自语:“在汴京和中原的人眼中,西南山中的白苗和黑苗与野人无疑。青苗反而最像我族之人,且人数最多,占据苗疆山林和田地最广,罗土司她怎么敢?她把她的女儿送来汴京,难道是为避祸?”
对于阿蒲蒻入汴京的行为他只有这么一个解释。心中暗藏了一丝说不清的侥幸之喜。多亏她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周缨兀自感慨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看人时分外认真甚至执拗的眼眸从嵇成忧眼前闪过,他垂下眼皮,将人驱逐出脑海。
罗锡姑当然不是送女儿到汴京来避祸的。那个心肠比苗疆山上的石头还硬的女土司,在这几年间已看出只要他还在政事堂,必然不会阻止三苗合一。
“政事堂能放任罗土司在西南挑起事端?”周缨暗自有些担心,毕竟罗土司是她的母亲。
嵇成忧道:“三苗本就是一家,只因百年前杂胡肆掠中原,军镇割据,前朝无力辖制西南,又不能叫他们被巴蜀的军镇占去,不得已才将苗人分化成三支,让他们内斗削减势力,迫使他们不得不依附于黔州乃至朝廷。
“如今四海承平,官家宽宥以仁治国,三苗归一才会带来更稳定的西南局势。大晟最危险的敌人一直都是狼子野心的北方蛮族,不是南边山林里那些本就顺服朝廷的夷人。一统三苗的不是罗锡姑也会是别人,罗土司所为实乃顺应大势。”
但是,若她没能做到,必然身死族灭。
所以她为了争取时日,一经获知解蛊之法便叫她的女儿来续他的命。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他嵇成忧既不贪生,也不恋栈权力,更不屑那苗女的几分美色。
黔州府吏回西南时,他已经给罗锡姑去了信,告诉她,只有一年的时间给她。
他留给自己的,也唯有一年而已。
“二哥,你……不恨罗土司和她们黑苗一族的人吗?”周缨的眉宇纠结到一处,犹豫道。
嵇成忧已一目十行浏览完书案上那叠手稿,抬头望向他。
周缨蹙眉:“当年若不是三苗内乱,黑苗巫女给你下了蛊毒,二哥你何至于遭受这些年的蚀心之苦?”
他见过嵇家二哥蛊毒猝发时的痛苦模样,即使被他生生克制下去,那因钻心蚀骨之痛而扭曲变色和大汗淋漓的面容,让他看着都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替。
“我闯入那座竹楼本为救人,不慎中毒,并不是黑苗巫女有意为之。”嵇成忧的脸上始终是沉静淡然的,只有一双黑黢黢的眼瞳如古井微起波澜,装着过往的回忆。
周缨面上一松,微笑:“罗土司的女儿一看就是个心眼实诚的姑娘,与当年那个行事歹毒的黑苗巫女定然不同……”
嵇成忧愣住,那个刚刚被他从脑海中驱散的倩影,随着周缨频频提及罗土司和她,又回到眼前。
他进入祖母院中时,便发现她不知在哪里把前额撞了个肿包。额头上顶着一片又油又亮的药膏,却毫不在意是否有碍观瞻,从他进了院子就仰头看他,视线随他而动,似乎满眼都只他一人。
当然都叫他无视过去。
嵇成忧“啪”的一下把手稿扔回桌面,淡淡出声:“三郎找我不是尽为了打听西南的事吧?”
周缨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说:“正经是为了西北之事。”
“有人找到我家,许了许多金银财物,叫我爹劝说官家接受西戎纳贡称臣,将三州十六寨尽数奉还,二哥你说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他冷笑。
还有更可气的,来人说嵇家二郎身死后,北地三州十六寨无论如何是守不住的。与其等那时遭到西戎的反扑和残忍的报复,不如趁现在两国尚在议和,将三州十六寨归还,以结两国之好。反正北边那些地方地瘠民贫,弃了也不可惜。不如趁此机会朝西戎大量索要马匹和金银铜铁矿物作为朝贡才是正道。
直叫周缨听得火冒三丈。
“三郎回去跟国公提醒一声,勿要轻信他人言误入歧途。若被政事堂查出勾结敌国议和,必严惩不贷。不止国公府的荣誉、爵位、前程保不住,只怕国公和你们几兄弟的性命都难保全。到那时莫说找我,就是跟官家求情也是无用的。”嵇成忧语气沉厉。
“我晓得!我爹也晓得的,他当时就把人打出去了!”周缨勾唇一笑,一点也不害怕。
他爹晓得其中厉害,他的两位庶出兄长却暗地里收了对方的贿赂。当真愚不可及。
周缨狭长的眸子转了几圈,愉悦的笑意爬上眼角。
…
隋珠和嵇老夫人在园中说完话,走到佛堂跟前。佛堂外的窗边站着隋氏和翠白,悄不作声,做贼似的往里头张望。
隋氏一手拿个帕子掩嘴,遮不住的眉开眼笑,看到隋珠扶着嵇老夫人过来,忙甩着帕子和翠白走过去搀扶,一边朝老夫人耳边低语:
“夫人您瞧瞧您那好孙子,碰到一好看的小娘子,立马就带他娘跟前看呢!”
嵇老夫人从她和翠白挂着窃笑的脸上扫过,也笑眯眯凑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