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纯善,行事大方不扭捏,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何况又生得花月之貌。隋珠在心头暗赞了一声。
复又端详了一眼她额头上又红又肿的鼓包,从袖中抽出一张棉布帕子递给她擦汗,笑问:“姑娘这是?”
阿蒲蒻忙说无碍,路过时不小心被球碰到而已。
“容奴婢找个去淤的药膏子给姑娘头上抹一抹,保管没两天就好。”隋珠说着,朝她身后瞟去,瞥见一蓝衫一紫衣两个少年郎远远的缀在后头,你推我搡的走过来。
看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晓得罗姑娘额头上的包是如何来的。隋珠无奈摇了摇头,挽着阿蒲蒻的手臂跟她小声说话,带她进将军府,一径把人请到鹤延堂。
阿蒲蒻进鹤延堂时,嵇老夫人正在院中晒太阳。老夫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身穿一身团花锦绣的对襟夹袄裙和一件半旧的褙子,几朵黄菊花点缀于花白的发髻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慈和含笑。
进府的路上,隋珠跟她粗略的说了些将军府的旧事,让她心里好有个底。
嵇氏一族乃北方士族,永嘉衣冠南渡时一部分没有南迁的嵇氏族人在北方建邬堡率领流民抵御杂胡,定居麟州,至今已传承四百余年。
待中原大地再次重整河山天下初定,嵇成忧的祖父嵇老将军受命镇守麟州,守护以麟州为首的西北三州十六寨,与杂胡建立的西戎相持。
再到嵇老将军和嵇成忧的父兄相继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后,将军府的主人就只余下嵇老夫人和二郎成忧、三郎成夙祖孙三人。
嵇老夫人这些年接连经受丧夫丧子和失去长孙的打击,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毅然独支门庭,将成忧成夙两兄弟抚养成人,足见是个个性刚毅且坚强豁达之人。
阿蒲蒻心怀赤诚,把老夫人看作他们族中的阿婆,实打实的连磕了几个头,给她请安。
隋珠和母亲隋氏上前,把阿蒲蒻扶起来送到老夫人跟前。
嵇老夫人托起她一双手,当珍宝似的来回看她,笑眯眯的说:“好孩子,你比我想的还要好,罗土司是个好娘亲也是个有福之人哪。”又问她罗土司可好,家中族人可好。
阿蒲蒻恭敬作答。
隋氏在旁啧啧赞叹,笑道:
“这天底下的女中豪杰,我们家老夫人是当仁不让的头一份!本以为像我家老夫人这么有能耐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哪晓得汴京城外头还有个罗土司,女人当大王,罗土司也是头一份!不只常叫我家老夫人念叨,也叫我们仰慕得紧,只可惜没有机会见到。
“还好今天表姑娘来了,见不着罗土司,见着姑娘也是好的。谁又能想到土司家的姑娘生得这等人才,说是公主、郡主也不差的!我呀,得亏跟着我们家老夫人才长了这么多见识!”
隋氏生得一张巧嘴,恭维起人来让人倍感真心和舒适。阿蒲蒻被她几句话一打趣,打消了初到将军府紧张的心绪,渐渐放开手脚。
满院子的丫鬟仆妇都随声附和隋氏,胆子大的、在主人面前有几分得脸的都在旁边凑趣几句,纷纷夸赞阿蒲蒻样貌美、性情佳,又夸罗土司巾帼不让须眉。
阿蒲蒻朝隋氏和众人微笑自谦,代母亲致谢。
大家围在嵇老夫人和阿蒲蒻身边说笑,准备进屋里去,一蓝衫一紫衣两个少年在院门处探头探脑。
正是蹴鞠场上那两个郎子。
“三郎,小衙内,”隋氏眼尖一眼看到,朝他们亲热招手招呼他们过来,“还不快进来!当自己也是客人么?”
果然是嵇成忧的弟弟。阿蒲蒻看到他们就想起那个泄了气的鞠球,只觉得被球砸到的额头又隐隐疼起来。
两个少年挤在门槛外头,齐齐唱了个喏,向嵇老夫人问安。
嵇老夫人笑:“来得正好,过来见罗家表妹。”
想了一下,又对阿蒲蒻和两个少年说:“也别表哥表妹的,莫得叫生分了。跟自家兄妹一样相处,就叫二哥三哥,小衙内平日里也这么喊的。好孩子,你二哥约莫有些忙,等他回来,我叫他单跟你见礼。”
“罗表、表妹?西南那个女土司家的姑娘?”蓝衫少年两眼亮晶晶的盯着阿蒲蒻,拔腿就要进院门,旁边的紫衣少年看了看她,垂下眼皮,不动弹。
蓝衫少年把他往前一推搡,两人跟粘在一起似的挪着步子进来,走到阿蒲蒻跟前。
他们刚才在跟着她过来的路上碰到漱石正往外走,打听了一嘴,原来被鞠球砸中的少女是西南苗地土司的女儿,到将军府来做客。
“见天的在外头野,规矩都忘了,”少年只顾盯着客人看,嵇老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不太满意,“还不快跟妹妹见礼。”说着就在隋氏和仆妇的搀扶下先进了屋。她岁数上来了,不便久站。
阿蒲蒻心想,在她给嵇成忧解完毒之前,和嵇家两位郎君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得待一段时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位看似都不是好性子的人,不好打交道,还是少跟他们发生磕碰为好。
他的鞠球破了,应是还在生气,所以不愿搭理她。不碍事,她让一让他也是应该的。
阿蒲蒻上前一步,走到紫衣少年对面,向他福身行礼:“三哥安好。”
“嗤”的一声笑从她头顶落下,少年伸出修长如玉的一只手,五指笼到她头顶上,稍稍带了点劲,把她扭着头一拨,转向旁边的蓝衫少年,凉凉的谑道:“这才是你三哥呢。”
阿蒲蒻抬头,眨了眨眼睛。
蓝衫少年把她头顶的手拍掉,笑:“莫欺负我家表妹。罗表妹你说得没错,我们三人中,我二哥最大,他最小,我是二哥,他就是老三。”
“你把你大哥放哪去了?”紫衣少年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谁叫他走得早,叫我动不动就把他忘了啊,”嵇成夙笑嘻嘻,拍了拍紫衣少年的肩膀对阿蒲蒻说,“你这个三哥是隔壁周国公家的三小子,大名周缨,小名叫啼啼,你以后就叫他啼啼罢。”
周缨作势就要打他,眸光余角瞟过阿蒲蒻,把拳头又放了下去。
阿蒲蒻对嵇成夙说的顽笑话没放在心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幸好真正的嵇三郎是面善好相处的这个。
她脸上欢欣起来,笑容也发自内心变得轻松愉悦,对着嵇成夙行了个礼,把刚才问好的话又说了一遍。
“好,好孩子,”嵇成夙把嵇老夫人的慈祥学了个十成十,转着明亮的眼珠子含笑说,“蒲草是草,蒻草也是草,以后就叫你罗小草吧,小草妹妹。”
“三郎,做文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机灵劲?给别人起诨名张口就来,你二哥考察你学问,三棒子都打不出个屁来!”隋珠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温和的嗓音中暗含责备和戏谑的口吻,让人生不起气来。
她和母亲隋氏是嵇家在麟州老家的旧人,随嵇老夫人到汴京住了多年,温柔的言谈举止中时不时还会显露出北地女子的豪爽。
嵇成夙怪叫:“我要和祖父和爹爹一样当将军的,有一身功夫还不够?只除了阿缨,谁愿意跟哥哥学那些迂腐无用之物?叫我看两眼就头疼!打仗靠得是拳头是万夫不当之勇,是谁比谁更不怕死!学一堆大道理有何用?”
“谁告诉你迂腐无用的?”周缨冷笑,反问他,“像二哥那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居政事堂遥领七万兵马就将三州十六寨尽数夺回,你以为靠得什么?你真当你一双拳头就能横扫千军?”
两个郎子和隋珠说话,阿蒲蒻只安静听着并不插嘴,心想怪不得她到汴京多日也难见嵇家二郎一面,原来他这么忙也这般厉害……
嵇成夙自知跟他们讲道理是说不过的,干笑着胡诌起来:“好好好我也学我二哥行了吧,考进士,做文章,出将入相……”
跟念顺口溜似的。
隋珠拉着阿蒲蒻的手和她一起坐到院中的长廊里,一边打开瓷罐亲自给她涂抹药膏,一边摇头叹息:“莫说能学得来你二哥,就是你大哥当年在军营但凡有一点空暇都手不释卷……”
她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微微笑了一下收住刚才的话头,转而问嵇成夙:“表姑娘额头上的包是不是你闯的祸?都快十八岁的人……”
她刚刚趁众人说话时走开了一会子,原就是去寻祛瘀药膏。
阿蒲蒻急忙道:“不是!不是三哥!也不怪……周衙内。”
她怯怯的瞅了眼周缨,声音变小。
谁叫她自己反应太慢没有躲开呢。
嵇成夙抚手哈哈笑,朝她挤眉弄眼:“欲盖而弥彰……你不笨嘛小草妹妹。”
“嗯?”阿蒲蒻不明所以,也不明白周缨为何忽然勉强扯起唇角,皮笑肉不笑的,让人辨不明情绪。
总之和嵇家二郎莫名有些神似,怪不得让她差点看错。
阿蒲蒻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还好嵇家三哥不是他们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