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桃树旁乐行寺,挑水的胖和尚侧身过门,才好挤进去。
寺院里已经有个眉须皆白的老方丈拄拐等着了,横眉冷眼很是严厉的模样,和尚们也都怕他,把挑的水放下就退到一旁洒扫去了。
待看到队尾的红衣少年和小鬼孩,方丈愣了一下朝他们蹒跚走过来,“两位是?”
胖和尚拿着扫帚憨厚一笑,给自家师父解释道:“这两位施主是我们路上碰到的,刚从山匪的寨子里逃出来……哦对,那位红色的施主受伤了,师父你快帮忙看看!”
唐问天见老方丈的耷拉三角眼撇过来,立马憋出一汪眼泪,“见、见过方丈,我家少爷他呜呜呜,是家里唯一会读书的,就是打小就病歪歪,如今还遭了这些罪——”
“小问天,莫要再说了,都是我的命。”萧晚仙神色期艾,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命不久矣呢。
两人一唱一和,把老方丈看得眉头越皱越紧。
“老衲乐行,略通一些医术皮毛,还请两位施主随老衲来。”老方丈最终朝两人道,把和尚们都遣去做事,带着两人朝寺中一小院去。
院中桃花开的正盛,桃树下摆着一张石桌。萧晚仙按着乐行方丈的示意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唐问天立在一旁拣桃花玩。
乐行方丈落座到萧晚仙对面,递出一块脉枕,“还请施主将手腕伸出,老衲观施主并无外伤,想来便是内疾了。”
萧晚仙依言伸出手,暗中运起诡气,再敷衍也能给查出个气血逆行的病症。
不出所料,乐行方丈隔着纱布一搭上脉,眉心就多出一个““川”字,橘子皮似的脸皮上神色变幻莫测,看得萧晚仙真觉得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嗯……施主可有婚配?”最后乐行方丈蹦出了这么一句。
这个意思——
“有。”萧晚仙回得干脆,半真不假,“但是家中那位命短,早就撒手人寰、离我而去了!”
“节哀。”乐行方丈收回手在胸前合十,垂目诵了两句经,道,“施主脉象奇异,老衲虽医术不精,但还是明显探出了喜脉。”
萧晚仙后仰。
“喜脉?”
唐问天怪叫一声,在旁边听着比萧晚仙还震惊。
“老和尚,你你你、你说他怀了?谁的?”其实唐问天想说的是,为什么男人能有喜脉啊!
“小问天,不得无礼。”萧晚仙这个当事人反倒没什么别的反应,朝乐行方丈浅笑道,“我自是信方丈不会诳言,但这……还是太过惊世骇俗。”
“老衲也很是惊异,可否一问,施主是哪方人士?”乐行方丈问。
萧晚仙想了想,张口报了个人间的地名,“白云国玉京人。”
乐行方丈没什么特别反应,看来东天狱的问心幻境拿人间当蓝本。
“白云玉京,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乐行方丈赞了句,“但离此地甚远,若施主不嫌,可在寺中瓒住,老衲也再观察几日施主的脉象。”
“好。”萧晚仙等的就是这句。
虽然与原本计划不尽相同,但目的达到了就是。
“正巧寺中最近来了个俗家弟子,老衲便将二位施主与他安排在一起罢。”
乐行方丈起身,将二人带到另一院中,小院空寂,想来是住客出去了尚未回来。
在寺外看着乐行寺四四方方的一个,内里竟是一层套一层,院落屋子众多,正殿柴房一应俱全。
一切安排妥当,乐行方丈便有事先行走了。
萧晚仙随便推开某间屋子的门,进去就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屋内装潢精简,不寒碜也不奢华,正正好的朴素。
唐问天跟着进来时,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小问天是有什么想问的吗?”萧晚仙吹吹茶沫。
“你是个姑娘?”
兜来兜去,竟然让唐问天把这个问句又抛回来了。
“内个,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事儿挺多的,但是你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我尽量……”
小鬼孩生前约莫是被淹死的,如今成了诡物脸颊胳膊也胀乎乎的,这几天在万花楼叫姐姐们收拾得干净漂亮不少,此时埋头站在门口,瞧着也有几分可爱。
但是不巧,萧晚仙是个眼里进不去半点色儿的,“小问天你脑子不灵光啊,你见过人化作的诡物生小崽子吗?”
“什?”唐问天脑子一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诡物里分鬼、怪、妖、魔,这仙少爷人形俱全,明显不是妖怪,也不会是出自东天狱的魔,那就只能说跟她一样的鬼。
鬼怎么生小孩?
“那老秃驴的话听听就算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萧晚仙无情嘲笑。
唐问天整只鬼都不好了,闷声道,“他为什么骗我们?”
“不知道啊,回头夜黑风高时,咱们去看看呗。”萧晚仙提议,“别跟幻境讲逻辑,小心被绕进去……”
哒哒。
门外有脚步声,一步一顿,颇为沉稳。
唐问天飞快从门口跑到萧晚仙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朝门口看。
吱呀——
门被推开,来人不是她想象中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一身干练的束袖黑衣,背着一只竹编篓。
虽不是怪物,但黑衣人一身凶煞之气还是让唐问天心中悸悸。
手中忽地一空,她扭头就见仙少爷竟然起身朝那个黑衣人走过去了,言行一如既往的轻佻。
“哟,小哥长的不错,难道就是方丈说的那俗家弟子?”
“……!”怎么办,要是雇佣契约的契主被拍死了,她应该不用陪葬吧!
唐问天很想找个地缝躲一下。
“嗯。”黑衣人只应一声。
萧晚仙将手搭上黑衣人的肩,拍了两下,“嗯……出家当和尚啊,你要是剔成秃瓢,估计比大乐教教主还要妖孽。”
“不会的。”黑衣人周身煞气翻涌。
完……完了。
唐问天觉得就凭仙少爷这张嘴,今天这劫逃不过了。
“来,走的时候不是笑得挺开朗的嘛,再给小爷笑一个?”萧晚仙抱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看着眼前人。
“不会。”黑衣人冷声。
“切,没意思。”萧晚仙转头又坐回去,翘起二郎腿,一手托腮道,“柳大将军怎么又下界了,这次是什么,莫不是长生天安插诡道来的细作?”
“不是。”柳问七把竹筐放到桌上,也寻个位置坐下。
唐问天往后缩了缩,整个小孩完全挤到萧晚仙衣裳下面,“你、你认识他?”
“嗯,算认识吧,这是长生天的仙官,柳问七柳大将军。”萧晚仙把唐问天揪出来,掰回正面,“小问天,你们问字辈儿的。”
“哦。”柳问七答。
“哦?”萧晚仙抬手倒了杯满茶给柳问七,“将军还没回我呢,长生天把将军派到诡道来,是东天狱犯什么事儿了?”
柳问七毫无所觉般接过,抵到唇边抿了一口茶,顾左右而言其他,“茶有些凉了,不若再换上一壶。”
“回我。”茶水刚下一点,萧晚仙又给他满上。
柳问七放下茶杯,“被长生天孤立了。”
“……行吧,算我之前一语成箴。”萧晚仙见问不出什么,朝床上走去坐下,朝柳问七露出一口白牙,“今晚懒得再收拾别的房间,小爷就睡这儿,烦请柳将军移步。”
柳问七闻言,视线转到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唐问天身上。
“小问天也在这儿……”萧晚仙开口。
话还没说完,唐问天先顶不住那仿佛要除魔卫道的目光,一溜烟推门跑出去了。
“我去找大和尚玩,你们聊——”
屋里只剩下两人。
“你睡,我今晚不睡。”柳问七从竹篓里拿出一小根圆润的木头,就着烛光用刻刀在木头上刻出几道线,木雕小人的五官眉眼被寥寥几笔雕刻得栩栩如生。
“好啊。”
萧晚仙撇撇嘴,唾弃完小心小胆的唐问天后,说睡就睡。翻身躺下就拿被子盖上,睁眼干瞪屋顶。
夜里很安静,鸟兽虫鸣被阻在屋外并不很响亮,只有刻刀一刀一刀划在木头上的沙沙声。
烛火明明灭灭在屋顶打出晦暗不明的光影。
半晌。
萧晚仙瞪的眼睛有点干,眨眨眼伸手到脸上去揉。
指尖碰到脸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似乎,换了一张诡皮。
那柳问七是怎么认出他的?
太过自然甚至让他一开始就忘了自己现在、从头到脚都变得和上一张诡皮不同,脸皮变了,气息也变了,花家扒皮换皮的技术,天上地下无人能及,自当是没人也没有仙诡能识破的。
即便是长生天的帝君老儿也不行,更别说区区镇天将军。
萧想到此处,晚仙一个鲤鱼打挺掀被子坐起来,扭头朝柳问七那里看,“将军,您是练了一双火眼金……”睛。
话音忽然顿住。
幽微烛光里空空荡荡,桌子上没有竹篓,凳子上也没有拿着刻刀刻木头小像的人。
凉风一吹,烛焰闪烁几下几乎要被吹灭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