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萨满松开庄衍怀的脉搏,“庄郎君自幼是老萨满的药人,习惯了这些毒物,养成了百毒不侵之体,池中剧毒固然痛苦难耐,对于体质大有损耗,但只要日后好生修养,能保住性命无虞。”
安阿那延见楚照槿愁眉苦脸,不忍安慰,
“这位萨满是本汗信赖之人,照槿你大可相信他的话。”
楚照槿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爽朗来,“多谢可汗出手相助,否则我和与行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她的身后,一道犀利怨怼的目光阴恻恻朝安阿那延射过去,恨不得要从头到脚把此人撕碎。
庄衍怀靠在床上,虽断了筋脉失了武功,看着安阿那延,觉得自己还能拼这救回来的半条命,跟此人死斗一次。
他伸手把楚照槿揽在怀里,“本侯还没死,请可汗像从前一样唤侯夫人,我夫人的名讳不是你能叫的。”
见安阿那延处境尴尬,楚照槿侧目佯怒瞧了庄衍怀一眼,“可汗好歹救了咱们,你说话客气些。”
庄衍怀捂住胸口,突然痛呼一声,“嘶,又开始疼了。”
楚照槿慌张起来,忘了有外人在场,径直去拔庄衍怀的衣领,“不是刚上药包扎过么,怎么还难受。”
庄衍怀顺势倒在她的怀里,蹭了蹭她的脖颈,告状似的幽怨道,“这得问可汗为何当时偏下死手。”
楚照槿被他蹭得发痒,手上的动作停下,知道这臭狐狸是在吃味儿,并非当真难受。
却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只当没看出他的拙劣把戏,对安阿那延严肃道,“可汗分明告诉我,拿下可汗之位是因西征粟特回赤两部。”
安阿那延没有勇气迎上楚照槿的视线,略微移动目光,就看到庄衍怀冷眼看着他勾唇一笑。
安阿那延旋即又盯上自己的脚尖,整理了乱掉的心志,和楚照槿好生解释,
“战场上敌我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一箭我未射中小恭靖侯的命脉,只射在左肩,再后来,北燕百人围剿小恭靖侯一人,小恭靖侯失血过多濒死之时,浑邪敦把他藏进了府里。”
他默了默,释然道歉,“小恭靖侯的下落,本汗一直知晓,我对楚娘子有私心,没有据实相告,让你遭遇这等劫难,是我的过错,我没有资格替自己辩解。”
怀里庄衍怀又轻轻痛呼了一声,楚照槿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起身给安阿那延施了个礼,
“可汗与我夫妇二人,有仇也有恩,与其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一笑泯恩仇,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行至歧路缘分已尽,便不必再见了。”
安阿那延听出她的不留情面,枯树似的站在哪里,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
楚照槿拿出包袱里的翎羽,郑重交付到他手里,“我先前不知这片翎羽的重要,这才轻松接了过来,我喜欢的人是庄与行,无法回应可汗,请可汗将翎羽许给更值得托付的人。”
庄衍怀无比畅快,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痛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她说喜欢的人是庄与行。
这好像是楚小寻头一回真心实意给他表白。
翎羽躺在掌心,似有千斤之重,安阿那延缓缓合掌,唇角扬起苦涩的笑意,“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娘子了。”
楚照槿扬了扬下巴看向院外,风雪里跪着的身影,笑道,“怎么没有,好的不一定合适,日久方见人心。”
安阿那延转过身去,分外愕然。
璃姬迎上楚照槿的目光,心中满是歉意。
她没有进屋探望,选择脱簪待罪,跪在风雪肆虐的院中,任凭冰碴和沙砾击打脸颊。
不求楚照槿能原谅自己,但愿能让她觉得解气。
楚照槿知道璃姬的心思,对安阿那延道,“可汗不必过于怪罪她,若璃姬真的想杀我,便不会快马加鞭告诉你我的确切下落,通知可汗领兵前来救人。”
情深则不寿,太爱一个人,往往会采用错误的法子。
璃姬想让安阿那延亲眼见证她和庄与行之间的情谊,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安阿那延彻底死心。
安阿那延听了楚照槿的话缄默半晌,收好翎羽,走进漫天飞雪中,察觉到璃姬冷得发抖,脱下外裳披在她的肩头。
璃姬心头一震,抬眸坠入沉静的碧眸中。
安阿那延伸手扶住璃姬的胳膊,微启紧抿的唇,“马车只有一辆,阏氏与本汗一同回王庭罢。”
璃姬眸光微动,隔着雪幕看向楚照槿。
小娘子低眉敛目,缓缓阖上了房门,并未看向院中的二人。
“楚娘子,总归是我对不住你。”房门闭合,璃姬被隔绝在外,她仍旧施了一礼。
屋外,风雪正紧,朔风凌凌号空,屋内,壁炉安静燃烧着,暖黄的火光洒在两人肩头。
楚照槿阖上房门,转头看,庄衍怀扔捂着臂膀上中箭的那处,紧皱眉头喘粗气。
她忍下嗤笑,坐在床边,柔声细语地关切道,“夫君,还这么疼吗?”
庄衍怀半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很疼,安阿那延要害本侯,药里许是有问题。”
柔软的唇瓣骤然贴上来,香甜的气息萦绕在舌尖,他猛然一愣。
楚照槿在他唇上轻点片刻,舌尖没敢探入太多,立刻离开,“还疼吗?”
庄衍怀别过头扯了扯唇角,回头仍紧蹙着眉头委屈巴巴看楚照槿,仍是点了点头,“还疼。”
楚照槿轻笑,两手捧着他的脸,又俯身下去亲了亲,“还没起疗效吗?”
庄衍怀也捧住她的脸,指腹摩挲过水光盈盈的唇瓣,“好像次数不够,要不你再多试几回?”
“哦。”楚照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趁他不注意,伸手去挠他腰间的痒痒肉。
庄衍怀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抽身去躲。
楚照槿咯咯发笑,仍不肯罢休,换作两手进攻,“还疼不疼?”
腰间突然袭来力道,她扑进了庄衍怀怀里。
怕压到他身上的伤口,她花容失色要起身,“我是不是压到你伤口了。”
庄衍怀收紧双臂,让她再一次靠上自己的胸膛,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还想和离吗?”
楚照槿安静下来,感受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轻声道,“你说的生同衾,死同穴,我答应了。”
庄衍怀抚着她的脸颊。
北燕严冬残酷,她脸上皲裂的细小伤口还没好全,仍有新肉长出的淡粉色痕迹。
楚照槿苦恼皱眉,“我是不是没有以前好看了。”
她抬了抬包了纱布的手,在庄衍怀面前晃了晃,“手也是,不光长了冻疮,掌心还有条疤。”
“不会,在我眼里,你比月亮还好看。”庄衍怀轻声安慰她。
楚照槿双手捧着脸,挤了挤颊上的软肉,“你是不是在嘲讽我吃胖了,脸圆得像月亮。”
庄衍怀也捏了捏她的脸,若有所思道,“好像……是胖了些,这段时日我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转身就在外头养了新厨子。”
真听到他说自己胖了,楚照槿又不乐意,气鼓鼓地委屈道,“我这几月担心你,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你还说我胖。”
“其实,是我没有想到你会那么爱我。”
庄衍怀牵着她的手,隔着纱布,亲了亲她掌心的疤,
“被囚在浑邪王府后,我有很多次能逃出去的机会,可是我都放弃了。”
楚照槿没有问出心头的疑惑,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安静听着他说下去。
声音像流水般,在耳畔淙淙流过,心头被甘泉浸润着,汇成一汪澄明。
庄衍怀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笑意,“我用命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你对我的爱到底有多少。
若你全心全意地爱我,按照你的脾气,应该会生我的气,不过不会太久,等消了气,就会到北燕来寻我,哪怕只能寻到我的尸身,你也一定会来。”
楚照槿声音有些闷,气他的偏执,“如果我不来,你就甘愿等死么。”
庄衍怀他抚摸着楚照槿柔软的长发,探到脑后,指尖缠绕上发间的丝绦,
“若你没有那么爱我,我亦没有怨言。等死后,我这样十恶不赦的人,应该会成为从炼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成为厉鬼的我还是护在你身边。你说你想好好活下去,那我就去要了所有想伤你之人的性命。”
他紧紧揽她入怀,闭着眼在她耳畔柔声道,
“楚小寻,长命百岁。”
从前没有人爱他,哪怕有,也是如烟火般的短暂一瞬。
楚照槿往庄衍怀怀里钻了钻,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她安心阖上了眼睛,缓缓启唇回应他,
“是庄与行和楚小寻一起长命百岁。”
她明白,庄衍怀是在害怕烟花易冷,所以哪怕是片刻的绚烂,他也愿意飞蛾扑火。
北燕风雪未停,壁炉正在安静燃烧,两人的呼吸声交错着,平和而绵长,千里之外的长安,木槿树的枝头,一夜之间抽出了新绿。
……
睡梦里,楚照槿骤然觉得心慌,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庄衍怀还在自己身边,霎时松了口气。
庄衍怀侧身,勾着唇饶有兴致地看她睡觉的样子,“怎么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楚照槿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心慌。”
庄衍怀在她发顶落下一吻,给她掖好被角,“我在这里,会没事的,睡吧。”
楚照槿点点头,挪着身子靠近庄衍怀,才发觉两人没睡在一张被衾里,“我们刚才不是还抱在一起么。”
“我近来怕冷,两个人睡在一起没那么暖和,我就重新加了床被衾。”
庄衍怀不动声色把左臂放进被子里,笑了笑,“就这么不知餍足,时时刻刻想缠着我。”
楚照槿打了个哈欠,缓缓合上眼睛,嘴里嘟囔着,“又在说什么浑话。”
快要陷入黑甜之时,脑中白光闪过,她翻身下床,点燃烛火,顾不得大雪推开窗户,抬头便是血红的圆月。
北燕年月的计法和中原略有不同,怪她在这里待上几日便忘了时候,今夜正是月中。
瞧了眼桌上的龙舟香漏,时辰已经过了寅时半刻。
她快步到庄衍怀身边,要打开他的被衾,话音里是藏不住的焦急,“打开让我看看。”
被衾下,庄衍怀的身上已生出无数道皲裂,血水渗透了衣襟,犹如烈火焚身,似是数以万计的虫蛇侵蚀经脉。
他强忍痛意,紧紧抓着被衾不让她看,仍云淡风轻逗她,“我可没穿衣服,打开被衾不一定能把持住。”
楚照槿用尽全力都敌不过庄衍怀的固执,全身失力瘫坐下去,凝眸冷冷看着他,“你又有事瞒着我。”
庄衍怀分明在受天谴折磨,偏偏笑得那样开心。
从数月前开始,每逢子时血月出现之际,庄衍怀没再抱着她入睡,而是又选择回到铜塔里,那时她就该发现端倪。
天谴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回到了寅时都还未结束。
庄衍怀叹了口气,“我的小寻真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楚照槿鼻子发酸,不想好言好语待他,“这回呢,要到什么时辰才能停下来?辰时?巳时?”
跃动的火光里,庄衍怀的眼底也红了一片,笑意愈发苦涩,“楚小寻,我好像真的只能变成厉鬼陪着你了。”
这回不是天谴,是命数已尽,上天要来收他的命回去。
热泪悄无声息砸了下来,楚照槿失魂落魄了半晌,想到什么,跨坐到庄衍怀腰间。
揽住他的脖子,俯身去乱吻他的唇,把他盖到了脖颈处的被衾往下扯。
庄衍怀抿着唇,没有做出回应,任由她急促的吻砸下来。
先是落在额间,拂过眉骨,点在淌下血泪的眼角,生疏而慌乱地撬开他的唇齿,小心翼翼地吸吮。
楚照槿停了下来,眼中尚存一线生机般望着他,兰气轻吐,“好些了么,你以前抱着我就管用。”
最后的防线溃不成军,庄衍怀松开被衾,伸手轻柔拂过她的唇畔,擦掉嫣红的血污,
“没有用的,祂当初给了我这条命,现在也注定会收回去,我逆天而行了太多次,祂应该迫不及待想杀了我。”
楚照槿只作未闻,掀开被衾,扯开庄衍怀衣襟的系带,扒下上身的衣袍,被眼前的情形骇得愣住。
鲜血覆盖住全身,由四肢朝向心口,数道刀口蔓延,皮肉撕裂,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