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迎着冷风,唐颂问:“殿下在金吾卫安插眼线,是为了方便查户部的账目么?”
“是其中一个原因,突发意外,宫门上总得留条后路。”秦衍低声道:“查了三年只遇见过你,毕竟操心边境军粮的人是少数。”
他比个手让她先走,唐颂跨出窗外,沿着廊间行至殿檐角落,飞身跃上殿顶后,靖王已经在了,他在瓦片上支肘,身子斜靠下来,远眺前方。她在他不远处坐下身,他们在等寅时三刻的报时钟声,那时诸门侍卫轮值换班,戒备松懈的短暂空当,是他们出宫的时机。
深夜的长安城,与月色融为一体,风声游动在无边银河里,掀起层层涟漪。眼前景色太难得,默契使然,谁都没有说话,一味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鼓楼上的钟声敲响,两人起身后却背道而驰,唐颂望向他的背影。靖王驻足殿脊上回身,月光浇头,一双兽眼被唤醒,神韵原始,不是贪婪,是野。
哪里是人骨堆砌的王,分明是引颈高歌的狼,张口似能把明月侵吞。
“两人一起,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我走景风门。”等她点头,他背过身,一步迈入月下阴影,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排五脊六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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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五品以下文武官栓选在每岁十二月初进行,各州府参与栓选的官员报名应选后最迟十一月底集于京都,谓之“冬集”。官员参选必须以京官五人为保,向吏部或兵部通送“栓状”。吏、兵二部派专人对选人资格进行审查,一般由员外郎二人判之,称做“判南曹”。
由于五品以下文武官人数较多,参选人员相对也多,所以每年这部分官员栓选的公务格外繁忙。选人的解状、薄书、资历、考课都需要进行核实,吏部、兵部近日忙得不可开交。
兵部侍郎萧羽面对一堆纸山昏昏欲睡,脑袋垂着一下一下的点,惊醒后揉了揉惺忪睡眼,支肘撑着脸哀怨道:“我不成了,太瞌睡了,眼里进了蝌蚪似的,什么字都看不真。”
另一个侍郎谭翔从对案看他一眼,继续忙手头的事情,抽空笑道:“困了就回府上睡觉,我在这顶着。”
“谭雁举仗义,”萧羽道:“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能偷懒,同甘共苦才是真兄弟。”话落看着面前纸山,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尚书大人让咱们今天晚上全部审完,我看得通宵熬眼。”
“快了,”谭翔安慰他,“赶在宵禁前忙完,我请你吃夜宵。”
“好啊!”萧羽瞬间来了精神,“吃什么?”
“萧鸿然,”谭翔只顾忙自己的,眼都不抬:“你就拖吧,拖到宵禁后,我请你喝西北风。”
“我审,我审,”萧羽脸又垮了下来,“我审还不行么?早知道去年就不该参与栓选,还是在驾部呆着自由,都怪我爹,他儿子就是个六品下的料,他非让我补四品下的缺……”
萧羽三年前通过门荫入南衙十六卫中的左右卫,次年栓选升入兵部驾部做了员外郎,去年萧羽的父亲陈国公逼着他再次参与栓选补了兵部侍郎的缺,他个人的志向就是在驾部任职,所以对当下的职位很是抗拒。
谭翔听他重三迭四的抱怨听了一年,听得耳朵起茧子,懒得接他的话。萧羽悻悻然闭了嘴,开始干正事,随手拿起一摞文书翻看,其中一人的解状吸引了他的注意。
解状包括选人的姓名,籍贯,三代名讳以及本人体貌特征,官贵子弟还要写明诸亲等。
“唐颂,女,河州风溪县人士,父唐骋,兄唐铭……身高七尺一寸,肤白,无髭……”萧羽念着念着,惊叹道:“这不就是武宁侯家的女郎?不是废话么?姑娘家的怎么会有胡子?”
谭翔嗯了声说,“我好像听说过这回事,人眼下在西城做街使。”
萧羽又去翻阅唐颂的资历,看了看说:“还真是,诶,你见过她没有?长什么模样?”
“没有,”谭翔道:“我也是之前听职方处的狄述提了一嘴,说河州武宁侯家的女儿入了京,没拿荫资逞强,想从九品官开始做起。”
“听起来像是个不骄不躁的主。”萧羽浮想联翩:“就是不知长什么模样,怎么个肤白法?”
“不是,”谭翔抬头,不客气地问:“人家白不白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萧鸿然竟浮薄到这般田地,仅凭两个字就起念头。”
“我好奇啊,”萧羽道:“选择做武官的姑娘屈指可数,她肯定不是一般人。”
谭翔道:“两日后就是武选,到时你就能见到本人了。”
“度日如年啊,”萧羽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躺在塌上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顺永四十三年十一月底,兵部审核武选选人资格结束,十二月初一,武选开始,地点在东郊北衙禁军校场,南曹检勘合格的选人被分成三组,称为“三栓”。
兵部尚书一人主持六、七品选,称为尚书栓。兵部侍郎二人分为二组,主持八、九品选,分别称为中栓和东栓。清晨卯时,兵部众官员和选人齐聚校场,第一场考长垛,其后四场分别是马射、步射、马枪、应对。
长垛考核远距离射箭,每个选人五箭,由兵部官员计分。谭翔主持中栓,第一轮的十人下场后,他瞥见萧羽在东栓考场的位置冲他挥手。顶着寒风走过去,他问:“怎么了?”
萧羽擞了擞身上的大氅,声音发颤:“她来了,她来了,我有些紧张。”
“不是,你紧张什么?”谭翔反问:“你是她的考官,你考她,又不是她考你,不就一姑娘……”
“她来了……”萧羽胡乱推着他,嘘声道:“你闭嘴,别再说了……”
两人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面前,遵照考场纪律,考试前,选人要向主考见礼。十位选人跨步上前握拳,齐声道:“卑职见过侍郎大人。”
萧羽轻咳了声,故作镇定:“诸位都请免礼。”
十个人并排,她立在正中,仰面时不偏不倚接上他的注视。萧羽在风里打了个寒噤,其他人的面目模糊,他眼里只能看得见她的。
就像浸在天地交界处的一轮月,天色即明,蟾宫里的光开始懈怠,她来了,弥补了那样的颜色。白,很白。
谭翔一把推醒他,萧羽回过神,忙道:“诸位请入考场吧。”
唐颂微愕,面前人的似一块玉,眸光溢出来碎成玉屑,他不错眼珠的视着她,时间过长,被冬日晨风吹成了一截冷玉。
她断开他的视线,只觉莫名其妙,低头检查自己的装束是否有不妥之处。
谭翔心思一动,叫她的名字:“唐颂,过来一下。”
“谭雁举!”萧羽霎时慌了,压低声咬牙切齿,“你要干什么!”
谭翔凑近他耳边道:“叫近了好让萧三公子仔细瞧瞧,不用谢。”
唐颂依言走近,再次行礼道:“请两位大人指教。”
谭翔拍拍萧羽的肩,笑道:“萧侍郎有话要同你讲。”
唐颂看向萧羽,“请萧大人指教。”
“啊、那、那什么,”萧羽对上她的眸,刮了刮鼻头,局促道:“久仰唐街使大名,武宁侯乃当世豪杰,后辈敬佩不已,指教不敢当,祝你武选顺利。”
唐颂忽略他古怪的神色和语调,笑道:“多谢萧大人,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立于她笑意的笼罩下,十二月途径的风丧失了寒意,萧羽强迫自己与她对视,随她一笑道:“快进考场吧。”
眼前的玉色泛了红,唐颂不明所以,拱手又行一礼,转身离开。
萧羽望着她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谭翔幸灾乐祸的看着他,“脸红结巴个什么劲儿?之前遇见漂亮姑娘也没见你这样,玉树临风、侃侃而谈的萧三公子哪去了?”
萧羽反驳道,“你管得着么?我乐意。”
谭翔夺过他手里的解状,翻至其中一页看到保荐唐颂的五个京官分别是金吾卫上将军宋白群,金吾卫翊府中郎将陈宵意,左右监门卫将军林策,金光门武侯铺铺长郑吟秋,兵部职方员外郎狄述。
萧羽也凑近看,“怎么了?有问题?”
“没有,”谭翔把解状合上还给他,“萧鸿然审了千百遍的人怎么会有问题。”
“那是,”萧羽道:“我看人从未走眼过。”
东栓又一轮长垛考核开始了,两人看向校场,场中一人身影瞩目,她穿着皂绢软甲官袍,通体挂着霜寒,冷风吹来吹去,把晨曦吹散,却没能把她吹动半分,于是她手中的箭也是稳的,百步之距,箭无虚发,五发箭五次击中靶心。
“不输两年前的萧鸿然。”谭翔沉吟道。萧羽是顺永四十一年冬集武选的头魁。
萧羽与有荣焉,“就说她不一般。”
接下来的两场考核是步射和马射,考核选人在行路还有骑马时的箭法,谭翔只看了东栓一场步射,便道:“此人擅骑射,前三场考核对于她来说游刃有余,没有任何悬念,后两场才有看头,冷不冷?喝杯茶去?”
“你去,”萧羽不肯把眼睛从校场上挪开,“我不冷。”
谭翔暂时离开,走进北衙进军衙署,里面人不多,有几个北衙侍卫,剩余的基本都是兵部官员在此休息,他斟了杯热茶抿了口,同身旁兵部职方员外郎搭话:“狄大人跟武宁侯的女儿唐颂相识?我看她的保荐人中,狄大人是一个。”
谭翔虽年轻,官位却高出狄述两个品阶,但他品行谦和,对待比他年龄大的官员态度尊敬,在兵部以及朝中的人缘都很好。狄述面对他时,自也和颜悦色,捧着杯热茶道:“她九月入京时我见过一面,她向我询问关于街使一职还有武选的事情,十一月来兵部报名武选时,她还差一个保荐人,武宁侯的女儿,决计差不到哪去,我就顺手帮了个忙。”
“原来如此,”谭翔笑道:“我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