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万两,真不是个小数目,那边洪水刚泛滥,这边就有人盯上赈灾的银钱了。
王福嘉强打精神,披上斗篷就往大堂走。
“这事是汤子馔先发现的,粮食被人私藏了一批,剩下的掺了糠秕掩人耳目”,小梅跟她往大堂走。“邓晏知道了以后,立刻查了赈灾款余数,结果也所剩无几了。”
“朝廷一共拨了三千万两白银”,王福嘉问道:“还剩多少?”
“还有不到三十万两了”,小梅想了一会,“韦公公知道这事大怒,把孙同知和周通判叫来质问,两人都说不知道。”
王福嘉进大堂时,韦仲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两位是跟着陈衍赈灾的,少了两千两,你们跟咱家说不知道?”堂下站着的两人不由得一抖,哆嗦的几乎要跪下。
檀州同知孙恪干巴得像根朽木棍子,闻言颤颤巍巍地拱手道:“公公,那记录在账簿上的一千万,都是建造和救灾的大头,凡是能成整数的,账房都记上了,那剩下的两千万……”
通判周绍祖直挺挺的跪下了,泣声道:“这次水灾声势浩大,受灾的老百姓也多,银两再多也不禁花,那两千万看着虽多,但左补一点,右贴一点,也就没了。”
素日里周绍祖视孙恪于无物,但今天碰上了韦仲,韦仲在天行监的手段他想起来都要抖三抖,他就算在不情愿,如今也得跟孙恪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
周绍祖赶忙也跟着跪下,道:“这些细账数额小,量又大,有些就是一句话的事,账房来不及记下,微臣操心救灾的事,也就给忽视了,左右都是花在百姓身上”,他试探道:“皇上要是知道了,应当也不会怪罪吧。”
“是吗?”王福嘉掀开帘子,目不斜视地坐上了另一把太师椅。
在众人或悚然或平静的注视中,她道:“那周通判不如跟我说说,这左补右贴都贴在哪了?”
韦仲见她突然进来,脸色不变,幽幽地对堂下跪着的二人道:“这位是国师大人的义女,奉国师之命来檀州行监察之职,王姑娘到处如国师亲临,二位可得想好再开口。”
“初发洪水的几日,越江边的百姓死伤无数,孙同知奉命收殓尸体”,周绍祖头几乎要磕进地里,“一口薄棺就要十两银子,还有……还抚恤金,一人十两,这些都没记在账上!”
王福嘉翻了翻摊在桌上的账本,“孙大人也太不知体恤民情了,一口棺材十两?”她笑盈盈道:“你当那棺材是金子打的?”
孙恪听到周绍祖提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要坏事,这个老混帐是要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他啊。
他急得不行,忙道:“大人不知,打棺材的工匠淹死不少,棺材自然贵一些”,他抬起头,恶狠狠的指着周绍祖,“抚恤金都是周大人发的,微臣不知此事!”
周绍祖一口气上不来,憋得满脸通红,硬撑着一口气,“你别血口喷人,抚恤金是你提出来的,你敢说你不知!”
王福嘉听堂下两人吵得火热,也能猜出个大概,本来说好要一起贪,结果临到堂上吓破了胆子,赶着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都想撇干净,毕竟按大殷律法,惩治侵吞救灾钱粮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她握着手中折扇,“啪”一下把扇尾砸在桌子上,大堂里顿时噤若寒蝉。
“小梅”,她俯身在小梅耳畔,“你去难民营一趟,把从河里救上来的两位妇人带过来。”
自从王福嘉进来,韦仲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满脸含笑地坐在太师椅上听着。此时见小梅出去,他才出声问道:“姑娘,这是要?”
“两位争执不休,一时半会也没有定论”,王福嘉双目一扫,“我帮两位去找几个证人。”
须臾,小梅便带着两个神色惊慌的妇人进来,二人低着头,不敢乱看。
“两位可还认得我?”王福嘉叫人给他们递了杯热茶,“我只是叫二位来说说话,实话实说便好”。
见两人点头,神色放松下来,王福嘉才问道,“二位家中可有亲人因洪水不幸离世了?”
抱孩子的妇人眼圈一红,抽噎不止,“草民的丈夫就是被水淹死的,还有婆婆和公公,都是让水给害死的。”
“节哀”,王福嘉道:“那官府给殓尸钱了吗?”
小姑子悲鸣一声,“哪有什么殓尸钱,那些官府的大人……”抱孩子的妇女赶紧捂住她的嘴,惶惶不安地看着大堂中间的两人,这两个人穿着官服,看着都像大官,要是得罪了大官,她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王福嘉安抚道:“二位如实说明就好。”
妇人稍稍放下心,“尸体都是咱们自己收的,官府没管过咱们。”
听了这话,周绍祖肝胆俱裂,膝行向前,哎呦一声正要说话,王福嘉理都没理他,温声问道:“那官府可有抚恤金?”
小姑子看了一眼哽咽不起的孙恪,咬牙说道:“一分钱都没有。”
王福嘉又给两人续了一杯热茶,待茶喝净后,便让小梅送她回去了,她悄声嘱咐小梅,给每人包了二十两银子。
大堂一时落针可闻。
“二位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王福嘉冷冷看着瘫倒在地的两人,“不如同我说说,那些本该给灾民的银钱,都藏哪了?”
周绍祖挣扎着站起来,“大人”,他一咬牙道:“我……我府上还有好几本本账簿,赈灾的银子记得清清楚楚,方才是下官一时慌神,忘了这本账簿,下官这就派人去拿!”
孙恪脸上顿时一片煞白,低着头,浑身抖得不像样,狠狠剜了周绍祖一眼,拼着一口气道:“下官!下官也有账本,这就派人拿来!”
“有账本怎么不早说?”颜明津用扇尖挑开帘子,径直朝王福嘉走过去。
王福嘉同他一对视,顿觉有趣,景瑄侯果然财迷,“账本”二字一出口,他人就来了,她心道,早知就尽早先说账本的事了。
侯爷来了,除了王福嘉还安安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拨弄扇子,其他人都忙不迭的起身行礼。
韦仲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他赶紧起身让座,步入大堂中候着,沉着脸面无表情。
颜明津坐在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和王福嘉隔着八仙桌相对,道:“两位不是有账本吗?拿来看看吧。”
孙恪梗着脖子道:“侯……侯爷,账本记得不清楚,恐怕废了侯爷的眼睛,待……待下官再回去细细誊抄一份,再亲手奉到侯爷手上。”
“不妨事”,颜明津平静道:“现在就拿过来,我定能看得懂。”
周绍祖自从见到颜明津的那一刻起,浑身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骨头也被抽调了,他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他是朝中老臣,自然知道“财神”的厉害,侯爷从小跟金子银子打交道,一手算盘打得出神入化,就连侯府的杂役都是理账的高手,这天底下哪有他查不明白的账啊!
这账本一旦交到他手上,那不是完了吗!
颜明津见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召了暗卫进来,“二位大人怕是忘了把账本放在何处了,你们直接去府上,帮他们找一找”,他看向堂下的两个人,补充道:“暗中搜即可,别打扰了府上家眷。”
暗卫领命离去。
颜明津用扇子勾了勾茶盏,细细打量着,笑道:“祐安要不要去我那里品一口好茶?”
王福嘉从颜明津进来开始,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他,此时一抬眼,果然看到韦仲缓缓低头,视线也随之不见了。
虽说无事,但她和颜明津的关系,这位“蛇牙”还是不知道为好。
“侯爷”,她礼貌答道,“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先走一步”,说完,便撩开帘子直接走了。
……
待颜明津回到东厢,推开院子门,果然见着王福嘉已在院子里等他了。
此时已是初冬,王福嘉等他等地无聊,正逗弄着他院子里的垂丝海棠玩,她先是勾着一枝花轻轻嗅着,似是觉得不过瘾,便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花丛里,一来一回把自己也逗笑了。
她一笑,颜明津看在眼里,觉得生动了不少,他不由得也随着她高兴。
侯爷装模作样的“啪”一下展开扇子,王福嘉听到声音,头也不回道:“侯爷又换了一把扇子。”
“你倒比我明白”,颜明津慢条斯理地应道:“我看你整日拿着我那把扇子到处跑,就不怕给别人看见吗。”
“侯爷要是真想帮我遮掩一二,不如给这府上一人一把扇子,见者有份,这样我拿着也是情理之中了”,王福嘉握着扇子答道:“况且,我倒是想直接拿把剑,可若是这样,倒显得我多凶似的。”
“那算了,扇子还是只给你一个吧。”
“不进屋坐坐吗?”颜明津问道:“方山露芽就数我这最多,听说你就爱喝这个。”
“不了”,王福嘉慢声道:“侯爷多留点心思查帐吧,我随裴公子和邓公子去加固堤坝,便不在这里同你一起了。”
颜明津道:“你这话可真叫人伤心”,他虽说着伤心,但还是一转不转的看着她,“你稍候,我给你个东西。”
待他从房中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把折扇,道“你手上那把是牙雕的,夏天还好,冬日便会冰手”,他把手里的扇子递给王福嘉,“这是掐丝珐琅的,比那把更轻便,你用着更顺手。”
王福嘉揶揄道:“要是我说我更喜欢你手里的那把呢?”
颜明津笑意更深,“我等祐安随时来换。
“接受了侯爷贿赂,那大坝定能建好”,王福嘉握着珐琅扇子,便要往院外走,“我先告辞了。”
“祐安”,颜明津叫住她,隔着满树的垂丝海棠,“不换个称呼吗?”
王福嘉展开扇子,隔着扇子,一字一字。
“颜,从,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