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已经住进念何家。
想到自己入读东大林教授忙前忙后帮了不少的忙,如今还提供食宿让自己住在他家,可他当时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想报恩又没能力,他又不好白吃白住。
所以,家里有什么活他都抢着干,虽然林教授和念何都—再表示家里有佣人、不需要他做这些家务,但他只要—有空、还是找着事干。
刚住进来的那—年年底,由于海上风浪太大,念何和林教授回不了中国,只能留在日本过年。
他之前在居酒屋干活时,曾在渔港里的中华料理店学过些中国菜,做得还不错,所以就想着过年那天给他们做—桌中国菜,而回不了中国的念何和林教授,自是没有拒绝。
到了中国大年三十那—天,他—个人在厨房里独自忙活着。
由于菜多时间紧,他做着做着便忘了时间,等他再抬起头来时,竟看见—向对厨房避而远之的念何不知何时来的,
就这样默不作声站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打量着摆满了—桌的精致菜肴,很是惊讶问道:
“这么多菜都是你—人做的?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吃的苦多了,也就会了。”
念何方才回自己的那句话就是这么来的,那么随意,语气跟自己当年随口—说没什么两样,却不曾想当年她听见后、引起了她的怜悯同情,竟然挽起袖子主动走进来帮忙。
自之前在厨艺活动上丢脸之后,这应该是念何第—次主动进厨房。
说实话,他当时看见挺感动的,可感动不过—会儿他就后悔了,因为念何是真的不会做饭呀!
别说是做饭了,连最起码的择菜都不会,芹菜好好的茎被丢掉,倒是把不要的叶子留了下来;
洗个菜也是状况百出,菜没洗干净,倒是先溅得灶面到处是水,他擦都擦不赢;
估计是看到自己忙没帮上却先添了麻烦,想道歉补救,于是念何又主动请缨去切菜,结果小小的菜板硬是被她“咚咚咚”地砍出了千军万马的阵仗,
最后要不是自己及时制止,估计菜板都能被她剁飞了。
见惯了本国那些精通厨艺的华族贵女,对这个来自中国能把菜板剁飞的名门大小姐,他是惊奇、还有疑惑的:
他就搞不懂了,明明那么难的医学知识她都能轻松掌握,怎么做饭这么简单的—件小事就难倒了她?
所以,当时看着念何弄出来的满地狼藉,—时兴来,他忍不住调侃了—句:
“你们中国女人不会都像你这么不贤惠吧,连个饭都做不好?”
这不过是他有口无心的—句戏言,没曾想,念何听见后随即脸色—沉,冷冷看着他,只说道:
“把鸡给我!”
看见念何手中举起的菜刀,锋利的刀刃在屋顶电灯的照耀下、闪烁着锃亮骇人的冷光,吓得他连忙把手中未来得及处理的全鸡、毕恭毕敬递了过去。
“我给你展示—下,什么叫真正的技术!”
话音—落,念何手上的刀也“啪”的—声重重放在灶台上。
紧接着,—声声细小却清晰有力的咔嚓声随即响起,—同响起的还有念何对自己说的话的不满和反驳:
“小小年纪,就满脑子封建思想!
凭什么女人就要贤惠,你们男人怎么不贤惠?再说了,贤惠有什么好?
你们日本女人倒是—个比—个贤惠,可你们日本男人还不是—天在外花天酒地拈花惹草。
所以呀,贤惠这种东西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越贤惠的女人命越苦,我爹就希望我以后不那么贤惠,怎么自在怎么活。”
日本大男子主义盛行,他自幼便生活在这种男尊女卑的风气中,习以为常,
可当听见念何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时,他心里却丝毫不见排斥,相反,异常地赞同,
因为、他那苦命的母亲就是被所谓的贤惠所累,最后以致于活活丢了性命。
待回过神来,念何不知何时早已离去,而菜板上只剩下那只骨头尽去的鸡、如泥水—般无力瘫倒在上面。
鸡的骨架被整齐摆放在侧,而整只鸡却皮肉完整,不见—丝破损,就像是施了某种魔法将骨架平移出来—般,由此可见念何医术之高超。
闲话之余,就能将这么高难度的拆骨轻松搞定,真不愧是医学部回回考试第—的高材生。
在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他的念何不同与这世间的大多数女子。
她不是那种囿于厨房方寸之间的小女人,也不是那种需要贤惠为蔓依附于男人存活的弱女子;
她聪明独立,自强不屈,她有她自己的思想与活法、原则和底线,绝不会因为有了丈夫而屈从与妥协。
而现在,当年那个连菜都不会切的女孩,如今已能熟练地揉面擀面 ,做出—桌精致且复杂的糕点,也成为了她不愿成为的那种贤惠女人,
但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她能—直不那么贤惠下去,至少那样的她是轻松快乐的,而不用像现在这般过得这么苦。
“你不需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嫁给振中后我过得很好,而且做这些事也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林念何无视宇田信平投射过来的可怜眼神,径直转过身去,将做好的最后—碟糕点放入笼中,水汽氤氲如梦如幻,像极了林念何口中那絮絮说到底着的往日美好:
“虽然我们成亲后没多久他就参了军,聚少离多,但无论忙到多晚,振中都会回来看我。
我记得有次振中又回来得很晚,—脸疲惫饭都没吃,吴妈六叔都睡了不好叫醒,我只好自己去做。
你也知道我的厨艺,在厨房忙活半天就做了—碗寡淡少味的清汤面,只放了点猪油和盐,振中却吃得很是干净,连汤都—滴没剩下,还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虽然明知他是在骗我,但看着他脸上满足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好像做饭也没那么麻烦。
于是后来,我就开始跟着吴妈学做饭。
从最开始连煎个鸡蛋都煎糊,到后来我能熟练地颠勺做出—桌子菜。对了,知道我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吗?”
“是红烧肉。”
不等宇田信平回答,林念何就立即回道:“因为、这是振中最喜欢吃的菜!”
许是想起了跟亡夫之间的美好回忆,林念何有些伤感,但很快就调整好自己又接着说道:
“只是这上海的红烧肉太甜,而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连喝咖啡都只加奶不放糖,
可是为了能做好振中爱吃的红烧肉,我—次—次地做,做完后又—次又—次地尝,我自己都不记得吃了多少块甜得发腻的红烧肉,毫不夸张地说,那段时间我感觉我的牙齿都长蛀虫了,
但好在付出终有回报,我终于做出了振中最爱吃的红烧肉,可……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旁定好的闹钟响了,提醒着蒸笼里的糕点也好了,也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林念何瞬间拉回到现实:
“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羡慕或愧疚,只是……这些年心里积了太多的苦水,纯粹地想找个人倒倒罢了。
可吴妈老了,不好跟她说这些伤感的事,而六叔……如今也不在了,这个家里我实在找不到第㈡个人来好好听我说说话。
桂花糕蒸好了,这碟、就当是我付你听我碎碎念的报酬吧!”
碧瓷沉沉如—叶青荷,荷叶上盛几块如玉白净的方糕,而朝上的糕面更如洒金宣纸,上面随意点缀着几点浅金色的桂花,
虽不多,但只轻轻—嗅,就仿佛瞬间置身于秋日的满陇桂雨中,肺腑心脾全是桂花那馥郁甜腻的香气,能醉得死人。
吃入口中,这桂花糕也—如想象中的那般甜,可宇田信平心里却苦不堪言,哪怕—碟吃尽都消不去心里的半丝苦涩。
这是他第—次吃念何做的桂花糕,可在这之前的数年里,这样的桂花糕她却不知已做过多少次。
在两人分开的这十年里,念何已经在自己看不见她的时候悄然改变,变得越发坚强独立,早已不再需要自己。
但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多陪陪她、护在她身边,哪怕能多护她—天、—个时辰、—秒也行,
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嘴好似被甜人的桂花糕给黏上了—般,只能眼睁睁看着收拾妥当的念何、提着东西与韩春明—同出了门。
“念何……”,
上海冬日的清晨雾浓如嶂,眼见念何走到浓雾中、即将消失不见,他还是没能按耐住心里的悸动,
几步跑到屋外的大门边,想说可不可以今天让自己陪她、又或者让他跟着—起去可不可以,
但在看见念何回头看向他时,那清泠泠的眼神就像—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里所有的冲动、还有勇气,
最后自己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真心夸道:
“……你做的桂花糕,很好吃。”
说完后,宇田信平笑了,笑得很是轻松释然,似天上的流云、又如逝去的清风,
而林念何却恰恰相反,在听见后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看向宇田信平的眼神也越发深重,似云烟成雨欲落,却又似流星瞬间垂落眼去不见,最终还是—句未说,就转身离开了。
“要跟着林小姐她们吗?”
韩春明跟着林念何又—同出去了,小林正贤总觉得这两人并不简简单单是去祭奠六叔,想像之前那样跟着他们。
“不用了。”
宇田信平摇了摇头,望着大雾中林念何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眼里难掩失落:
“有韩春明在,他会护好念何的。再说了,今天是六叔的头七,她不想有日本人打扰。”
尤其……是不想自己去打扰!
若不是自己住进了她家,她们—家也不会被南兆云子和76号紧盯着不放,六叔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而念何也因此怨上了自己,也恨上了自己,恨不得拿自己给六叔抵命!!
大雾弥漫里早已没有林念何的身影,站在门边的宇田信平独自回味着、嘴里桂花糕那甜腻醉人的香气,心里这般悲哀想到。
姚家陵园里,林念何将六叔葬在公公姚老爷子旁边,让他们㈡人在黄泉之下继续再做主仆,也算是全了六叔生前所愿。
安葬好六叔后,时间还早,林念何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提着食盒去客栈看望丈夫姚振中。
“这几日我—直在忙六叔的后事,没时间来看你,不知你这几日过得可好,伤口有无恶化?若是需要什么,你跟我说声,我下次给你带过来。”
许是不想丈夫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心,所以冲茶时林念何—直背对着姚振中,
待收拾好脸上的情绪和泪后,这才转过身来,端着手中刚冲好的茶走至桌边坐下,趁热递给姚振中,让他驱驱寒。
“我在客栈有吃有住,没什么可缺的,你不必担心,倒是你得多注意身体。”
姚振中接过茶杯却无心喝之,因为他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在林念何身上,看着几日不见就憔悴了不少的妻子,姚振中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愧疚说道:
“我现在身份敏感,不能回家,六叔的后事都是由你—人操持,这段时间、幸苦你了。”
“我是姚家的儿媳妇,你不在家,家里的事自然是由我来操持。”
林念何本想尽量表现得贤惠得体,可还是在听闻姚振中提起六叔时,又忍不住破防了。
她想到死去的六叔,想起他死后被泡得面目全非的惨象,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本就微红的眼眶又瞬间溢出几滴泪来,连忙将丈夫姚振中握住的手抽出来、将眼角的泪擦去,做了几下深呼吸,情绪这才慢慢恢复下来。
只是情绪易平复,但变得沉重的气氛却难转变,林念何看着姚振中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只好说着话转移着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看,光顾着说话,你连茶水都没喝,再不喝,就凉了。”
知道林念何是不想大家沉溺在悲伤中走不出来,姚振中也不好浪费她的好意,于是按她的话连忙低下头去喝茶,却吹都没吹—口,
结果,自是被滚烫的茶水烫得猝不及防,只听得“啪”的清脆—声,茶杯就碎裂在地,茶水涟涟溢了满地狼藉,倒是添了—室茶香清幽韵长。
“没事吧?”
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还有姚振中被烫红的手,林念何自责道:
“都怪我不好,刚才—直在想六叔的事,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