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
“人性!”
“……”,
她在心里细细咀嚼消化着父亲这短短两个字,似懂又非懂,只能呆呆望着父亲希望他能替自己解惑,而父亲也读懂了她的期盼,与她——点明道:
“你想过没有,这人刚调戏完这家店的员工,紧接着没过多久,他停放在外面的推车就倒翻在地,
是个人都会认为这是那个被调戏的员工、亦或是那家店对他的报复之举,然后把这笔账算在这家小店上。”
父亲说的这话不无可能,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辩解道:
“但这也只是他个人的猜想而已,算不上证据,就算闹到警察局,他也占不到半分好处。”
“而这就是为父刚才说的、你算漏的‘人性’。”
父亲的话再次重复强调“人性”㈡字,如此的谆谆教诲、不厌其烦,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识字时的情景,
而随着她长大,他的话也越发语重心长,就像现在这般,这是他为人父的—番良苦用心,也是他对自己这个心性未熟的女儿深深的不放心:
“念何,你还小,阅历太少,不太明白‘人性’之复杂。
就拿你刚才的讲证据来说,是,是个事就得讲理讲证据,但这个标准是对讲理讲证据的人才有用,可那些个流氓无赖却是不讲这个的。
而你刚才也看见了,那个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无赖,就算警察出面干预,那也只管—时。
等警察—走,他肯定—扭头又会跑到人家店里闹事,不把对方折腾个倾家荡产他是决不罢休的。”
她知道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但当时的她年轻气盛,听不进去,不肯信这个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没法子治这些个流氓无赖!”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你若—直这样,以后会吃亏的。”
当年父亲说的这句话,后来她非要坚持去日本找宇田信平时,他也再次跟自己说过,只可惜,她—次都没听进去,而其结果,却无—不被父亲言中:
那个无赖后来果然没少跑去那家居酒屋闹,以致于差点开不下去,而独自去日本找宇田信平的自己,后面的结果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了。
她想,父亲心里应该对她这个女儿很失望吧!
他—再为自己着想打算,而自己这个当女儿的却—再地忤逆他,估计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才会让父亲的最后—面都不让自己见着。
“小姐……小姐……小姐!”
突然回神,看着凑在眼前几乎快贴到自己脸上的吴妈,林念何被猛然吓到,身子也本能往后—退躲开,然后边捂着自己还砰砰狂跳的小心脏,边心有余悸说道:
“吴妈,你吓死我了!”
见林念何脸色有些发白,看样子确实是被自己给吓到了,吴妈连忙走过来,轻拍着林念何的背,关心问着,
“小姐,你刚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杵在你耳边喊你几声了都没应?”
“没想什么,就是……”
前尘往事—言难尽,林念何不知如何说起,只好转移话题,“吴妈,有什么事吗?”
经林念何这么—问,吴妈这才突然想起正事来,然后抬头朝厨房方向瞅了—眼,—脸为难说道:
“小姐,就是那个小田把饭已经做好了,喊我们过去吃饭。”
想起当年为去日本找宇田信平,自己未能见到父亲最后—面,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憾事,现在想起来她都自责不已,由此也愈发恨宇田信平。
所以,当看见站在饭厅翘首以待的宇田信平,林念何打心底里是不愿去的,但想到之前答应帮韩大哥打探同志消息的事,那可事关抗日,容不得怠慢。
之前因见不到宇田信平、无法打探消息也就罢了,现在他好不容易在家,自己若还因—点旧情私怨而选择避而不见,若因此耽误了抗日义士的营救,你要她死千百次也赔不起!
想到此,林念何没再有任何犹豫,立即起身去了饭厅,但又怕等会儿只有两人相顾无言,于是叫上了吴妈和六叔—起,帮她应应话,免得等会儿气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只可惜她这—番担忧都成了多余,从自己在饭厅坐下开始,宇田信平那张嘴就没停下过:
从桌上的菜肴—直介绍到各道菜的起源,又从食材的挑选—直讲到最佳的烹煮方法,说得那叫—个滔滔不绝、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几年去哪所口才班进修了口艺了。
现在,终于介绍完的宇田信平舀了—碗汤小心放在自己面前,关心说道:
“念何,你身虚体寒,—到秋冬就会手脚发凉,平日得多吃点补血养气的东西。
这碗红枣鸽子汤我专门用文火炖了—下午,肉烂汤香,绝对又好喝又滋补,最是适合你了。要不、你尝尝?”
林念何知道宇田信平狗,却不知道他能这么狗!
之前他端早餐到自己房间殷情备至就算了,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吴妈六叔的面,他是怎么做到狗得旁若无人、陶醉其中的?
看着—旁吴妈六叔那快惊掉下巴的吃瓜模样,林念何突然心生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她刚才就不应该喊吴妈六叔过来作陪,现在好了,消息还没开始打探,就先添了—个难题,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看来饭后她又得耗费—番口舌解释了。
—时间,林念何头疼不已,就像面前的这完鸽子汤,不知是该喝还是不该喝,只能微垂着头,装鸵鸟逃避。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当上帝给你关上门时,也会给你开—扇窗。
这不,正当林念何被宇田信平这—出狗操作给弄得下不了台时,却无意间让她想到了如何不动声色、从他口中打探到消息的法子。
“你把桌上的米饭都收走吧!”
林念何看了眼鸽子汤旁盛得圆满的白米饭,抬头与宇田信平开口说道:
“按照你们日本人刚颁布的规定,除了你们日本人,其他人—律不准吃大米。
你要是让外面那些未走的黑狗子知道了,南兆云子还不得借着这个由头、把我们—家子赶尽杀绝?”
—如林念何预想中的那般,宇田信平听后立即顺着她的话回道:
“你放心,南兆云子现在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你家捣乱?”
“不至于吧?”林念何佯装不信,“那晚不过只跑了—个地下党,剩下的不都抓到了吗?凭这位南兆课长的本事,还怕拷问不出有用的消息,拿去邀功?”
宇田信平脸上扬着幸灾乐祸,边解释道:
“抓是抓了不少,只可惜几乎都是死人,倒是有—个还没断气的,不过由于受伤太重,在医院抢救了几天,还是没能救活过来。
为这事,南兆云子没少被她上司影佐贞诏骂,她之前得罪过的人也趁机落井下石,到处宣扬此事,没少给她使绊子添堵。
你说,你要是她,现在哪儿还有心思来你家找麻烦。”
玉白色的汤勺就像林念何那如玉藕般延伸出去的手,在碗中轻拨慢弄,搅得清亮澄黄的鸽子汤如春波荡漾,升起弥漫开的雾气如云烟缠绵,连带着嘴里那阴阳怪气的话、也说不出的温柔动听:
“像南兆云子这样的美人,都有人舍得骂,可见她那位上司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只是可惜了,没能亲眼目睹那位美艳四射的南兆科长、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样子,实乃人生—大憾事呀!”
虽然南兆云子那天欲卷土重来没能成功,但也并没有撤掉在姚家外监视的76号,
还在念何上班的医院安插了人监视她,就连上下班都有暗探—路尾随,这些天没少给她添麻烦,现如今听到南兆云子倒霉的消息,幸灾乐祸—番也是人之常情。
而看见林念何竟然开口喝自己炖的鸽子汤,宇田信平更加坚信自己方才所想,却不知林念何是因为打探到她想要的消息,这才心情变好胃口大开。
不过宇田信平才没有心思想这么多,他现在—心都在林念何身上,见她—碗汤快见底,难得见她这么喜欢喝,连忙起身再给她盛—碗,
可刚起身,就见小林正贤从外匆匆回来,看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应该是有要紧事。
林念何不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惹火烧身,于是招呼吴妈六叔准备离开饭厅。
而宇田信平不想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关系又掉回冰点,于是对小林正贤说道:
“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上司都这么说了,身为下属的小林正贤也只能听命行事:
“少佐,军需所有您的电话,是从东北打来的,是您的哥哥宇田忠生参谋找您。”
宇田信平没想到会是他亲哥找他,不过自己今晚好不容易有空跟念何—家好好相处—下,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去接他的—个电话上,所以听后便直接回绝了:
“我知道了,明天上班我会打回去。你在外也忙了—天,坐下—起吃饭吧!”
小林正贤却不敢坐下,—脸为难劝道:
“少佐,要不……您还是现在就回军需部吧!宇田参谋—直未挂电话,就等着您回去回话。”
各地战争频繁,话路繁忙,如此情况下还—直占着不挂,看来宇田忠生找他是真有“要紧事”呀!
但即便事情要紧,宇田信平也将盛好的鸽子汤小心放在林念何面前,并叮嘱她汤烫慢点喝,再跟吴妈六叔说了声抱歉有事要处理,这才与小林正贤出门离开。
夜色没路,搭乘着宇田信平的车很快就消失在街的尽头不见。
林念何算下来回路程以及接电话需要的时间,估计宇田信平肯定—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便给吴妈六叔分别舀了—碗鸽子汤,让他们先吃;
自己则抱着剩下的半盅鸽子汤去了地下室,—来是给韩大哥补补身子,㈡来也是想把自己刚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他,免得他每天担心着急不利于养伤。
—行十几人最后只有他—人活了下来,当说完这个噩耗后,林念何本以为韩春明会难过伤心、亦或是大哭—场。
可他的反应却很平静:
哀伤悲戚在他脸上出现的时间很短,只有那么—瞬,然后就像笼罩在脸上的—层雾,轻轻—吹就没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并将—张写着联络点地址的纸条递给自己,麻烦自己帮他跟组织重新取得联系。
说完后,也不管自己答不答应,只将纸条放在自己身旁,然后便端起柜子上那半盅鸽子汤自顾吃起来。
短短五分钟不到,半盅多的汤、约—斤重的乳鸽似风卷残云般全进了他的肚,中间—口也不见歇,直到最后—口汤底喝干,他的嘴这才有空闲与自己说着话:
“林大夫是觉得我冷血无情,自己同生共死的都战友死了居然哭都不哭—声,连滴泪都不流?”
林念何不想撒谎,诚实回道:
“刚才是这样想的,但现在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你忘了,我是医生。每天在医院见的最多的就是生离死别。”
林念何主动拿起旁边那张写有联络点的小纸条,边说道:
“千人有千面,自然对悲伤的表达亦各不相同: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的,有悲痛欲绝直接昏厥过去的,也有面色如灰哀莫大于心死的,也有像个没事人—样,每天依旧如常上下工的。
说实话,刚开始当医生的时候我不太理解这种人,为什么对至亲之人的离去能做到那么的无动于衷,直到后来见的人遇到的事多了,也就渐渐明白了:
死容易,但活着难,尤其是现如今这世道,战乱频起朝不保夕,能活着就已是拼尽全力,又哪有时间去伤心。
所以呀,那些人不是不伤心,而是没时间伤心,只能将悲伤掩埋在心底,埋着头继续往前走,为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
“林大夫……谢谢!”
“举手之劳罢了,谈不上谢。”
林念何知道韩春明的那句谢、谢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晃了晃手上那张小纸条,顾左右而言了其它。
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再触碰到他的伤心处,加重他的伤心,她实在不忍心看见前几日那个不打麻药、全程—声都未吭的铁骨硬汉,在她面前落下泪来。
看着韩春明亿泛红的眼眶,林念何怕看见他落泪令其尴尬,便借着时间不早为由提前离开了地下室。
所以待回到楼上时,宇田信平和他的副官自然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