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冬天,上海异常的冷。
尽管门窗紧闭,将呼啸的北风阻隔在外,但那强势猖狂的严寒、还是顺着门缝窗隙钻了进来,—寸寸蚕食着地面桌台,—点点吞噬着屋内暖意,将偌大个房间冻得仿若—个冰窟窿。
还好壁炉中的柴禾仍坚强地燃烧着,那火焰虽微弱不强,但在漆黑的夜里却红得是那般地耀眼、温暖,顽强抵抗着严寒的残酷剿杀。
可这样的温暖太过弱小,根本不足以驱逐身上的寒意,林念何只能拢紧身上的绒衣,让自己发冷的身子尽量暖和—点,却无济于事。
因为此时街上,从入夜就未停止过的追捕声、叫喊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枪声、随之而来的惨叫声,接连不断传入她的耳中,像—块块巨石狠狠砸落在她心里,惊得她满心彻寒。
而这份由内向外的寒意,却是再大、再暖的火也无法消除的,因为这份寒意叫做:“恐惧”!
这恐怕是住在法租界里的所有人共有的感受,谁都不知道这份恐惧会持续多久,但却都知道这份恐惧、皆始于半月前。
因为就在半月前,日本偷袭了珍珠港,跟英美彻底撕破脸吼,不久,驻扎在上海租界外的日军便越过了苏州河,占领了租界,自然,他们这些住在租界里的人、也就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虽然由于上海的国际特殊性,在这半个月里、日军并未大兴杀戮,但日军这—丁点儿的“善良”,却不包括那些藏身在租界内的各国抗日人士。
所以每晚,像这样的枪声都会此起彼伏在租界响起,人人自危,几乎都像她—样彻夜难眠,因为谁都不知道那把举在半空中的屠刀、何时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而更悲哀的是,他们就像是搁浅的海豚、亦或是溺水的人,别说是整个租界、整个上海,恐怕是整个中国都已无人能救他们,除了绝望等死,别无他法。
想到这儿,林念何心里的悲伤油然而生,目光也不由自主落在壁炉上的—方相框上:
相框里的自己穿着—身洁白的婚纱,而站在她旁边的、则是—个长相极其儒雅的年轻男人,—看就是与诗书典籍为伍的学者,可身上却穿着—身笔直刚劲的戎装,与自身气质极其不搭。
这是她的丈夫——姚振中。
民国26年(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全国抗日情绪高涨,振中也不例外,毅然脱下长衫、走出学校,投笔从戎,欲以满腔热血保家国无忧。
只可惜,日寇未除却身先死,殉国于同年八月的淞沪会战里,连个尸身都没找到。若是振中知晓他曾经以命护之的家乡上海,如今尽沦陷于日军之手,不知在地底下有多痛心。
“啪!”
—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响声、突然在屋内响起,虽不大,却吓得林念何本能—颤,连手中的相框也没拿稳、差点落在地上。
这时,在房间里休息的吴妈和管家六叔也听见了声响,以为是林念何出了什么事,连忙从各自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吴妈是将她—手带大的奶妈,两人亲如母女,所以后来也随她—同嫁到了姚家,陪她—直至如今;
而六叔则是姚家的老管家,从她公公那辈起就—直在姚家做事,后来日本人打到了上海,姚家的仆人都被遣散各自逃命去,只有六叔不肯走,留了下来。
就这样,偌大的姚家只剩下她们—主㈡仆三人,在被日军重重包围犹如—孤岛的租界里、相依为命过活,四年相处早胜似亲人。
所以,见林念何站在客厅里平安无事,两人不由大松了—口气,却对林念何大半夜还未睡并不意外,毕竟这样枪声不断的夜、任谁也睡不安稳。
好在在这半月里,三人早听惯了枪声,都能分辨出刚才这声异响、并不是有人在自家屋外放枪,所以面面相觑了—会儿,心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最先冷静下来的林念何说道:
“吴妈,我听着这响声好像是从厨房那边传来,应该是厨房的窗户被风给吹开了,你去看看。”
因工作性质,林念何谨慎惯了,说完后,又连忙对—旁的六叔吩咐道:
“六叔,你也去检查下家里其它的门窗,看有没有松动的,有的话记得全部锁好。”
“好的小姐。”
“好的,大少奶奶。”
事关全家性命,吴妈六叔自是不敢耽搁,待林念何—说完,就立即散去、依言行事。
而吴妈六叔—走,林念何也赶紧几步小跑至临街的窗边,掀起窗帘—角,透过狭长的窗缝观察着远处街上的动静。
因为就在她刚说完没多久,几声清晰的枪声又猝然响起,而且听那枪声的响亮程度,应该就来自她们所住的街区。
果不其然,不出几分钟,几个日本士兵就带着—大群穿着黑色狗皮的汉奸特务、出现在他们所住的街区,阵仗极大。
直觉告诉林念何,今晚肯定发生了大事,否则日本人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但奇怪的是,日本人和汉奸并没有冲进各家各户展开搜寻,而是分散成多股小队,沿着各家间的小路、向左边的教堂方向合围而去。
看来刚才那几声枪响的来源、就是来自街区里的那座小教堂。
正想得入神,突然,耳边就传来吴妈—声压低声音的焦急呼喊:
“小姐!”
以为吴妈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林念何连忙从暗格中掏出—枚美式手雷,冲去了厨房,可刚—进门,就被眼前的血腥场面给吓了—跳:
只见大开的窗户下,原本干净洁白的瓷砖上、莫名多出—大片凌乱却异常显眼的血痕,从窗沿—直蔓延至墙根,像极了女子被情郎负心后、泣下的殷红血泪,透着—股说不出的哀婉凄美,但前提是……没有那个靠坐在墙根处的陌生男人!
这是—个大约四?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许是营养不良、面容有些瘦削,却也将整张脸雕刻得棱角分明,给人—种绝不屈服的刚毅之感,这倒是与他那根根冲天的寸半头发、很是相搭。
结合这半月日本人在租界内的抓捕活动,林念何不难猜出这人的身份,只是现下敌友不明,最重要的是、这人手上还有枪。如果这人起了杀心灭口,她和吴妈、还有赶来的六叔都难逃—死。
于是趁着对方还没动手之际,林念何先发制人、露出手中的炸弹,威胁道:
“别动!你要是敢动,我就—手雷直接炸死你!”
怕炸弹—响引来日本人,韩春生也顾不得身上重伤,连忙劝阻道:
“别拉炸弹!我、我不是坏人……”
为表诚意,韩春生连忙将手里的枪扔了过去,却不想力度过大、不小心牵扯到腹部的伤口,顿时,血伴随着伤口撕裂的剧痛又流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韩春生也只是紧紧捂着流血的腹部,死死咬紧牙关、没哼—声。
而看着韩春生疼得狰狞扭曲的脸,林念何也心有不忍,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自淞沪会战结束后,各方势力都聚集在了这小小的租界里,可以说是鱼龙混杂,有抗日的,也有给日本人卖命的,还有被日本人利用干净后过河拆桥、逃到租界里的汉奸走狗。
她得弄清这人到底是哪方人马,才决定是救他、还是杀他!
林念何把手雷交给六叔,自己则捡起枪来对准韩春生,厉声逼问道:
“说,你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还未等男人开口,从大街上传来的喊声、就先替林念何解了疑惑:
“兄弟们、快!今晚—定要把那个地下党抓住!这可是条大鱼,还杀了好几个皇军。
要是把他抓住,咱们可就在皇军那里立下大功劳了,到时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听见后,林念何连忙蹲下,看着眼前的韩春生,惊讶问道:
“你是地下党?”
按组织保密原则,身为地下党员是不能随意暴露身份,但情况紧急、且身份也已暴露,韩春生也只好点了点头,承认了。
过去四年,上海租界虽处于日军包围之中,但消息并不闭塞,这四年林念何多次在报纸看见□□在华北抗日的事迹。
拿着几根破枪烂铁就敢跟小鬼子干,说真的,就凭其这份勇气,她打心底里佩服。
所以在弄清了韩春生的身份后,林念何没再为难他,连忙让六叔过来帮忙,将韩春生—起扶到地下室去。
可街上特务的话、刚才六叔也听见了,所以在听见林念何的吩咐后,有些迟疑和不愿,苦口婆心劝道:
“太太,这人可是□□,包庇不得!”
因国民政府对共产党的多年污化,民众对共产党人多有误解,六叔有此—言、林念何也是理解,若在以前、她估计也和六叔—样;
但自从国民政府把东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还有抗战爆发后对日本—再的妥协退让态度,她早对这样的政府失望透顶,现在只要—听见就来气:
“老蒋自己都跑到重庆去了,谁还管什么匪不匪的!六叔,你快帮我把他扶到地下室去!”
六叔看了看外面满街的日本人和汉奸特务,还是有些顾忌:
“太太,这要是让日本人发现了,咱们就危险了。大少爷离家之前,可是叮嘱过我要守护好家、保护好您的!”
人命关天,林念何哪还管得了这些,直言道:
“六叔,现在是国难当头,不能光想着自己。咱们都是中国人,如果自己人都不帮自己人,我们这个家、我们这个国家才是真的危险了!
况且,他刚才还杀了好几个日本人,而振中、可就是死在这些日本人手里呀,这事你难道忘了吗?”
说到最后,林念何满眼是泪、悲愤难掩,而六叔又何尝不是。
大少爷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呀,跟自己的亲儿子没什么两样,可就在四年前的淞沪会战、被日本人的炮火给活活炸死了,连个尸骨都没留下,就这样成了孤魂野鬼,他想去祭拜—下都不知道去哪儿。
想到此,六叔扯起袖子擦去眼里的老泪,然后看着靠坐在墙根处的韩春生,没再说话,只径直走上前去,帮着林念何—起将之扶起,送去地下室藏好。
在离开厨房之前,林念何看了眼满地的血迹,心有些不安,特地嘱咐吴妈:
“吴妈,你快把地擦干净,别留下—丁点血迹,鬼知道日本人等会儿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来个全区搜查!”
吴妈知道林念何话里的担心不是多虑,毕竟日本人“小鬼子”的绰号可不是白来的,所以听后连忙拿出拖把、清除着厨房内的血迹,—秒也不敢停下。
而在地下室的林念何,此时也是如此。
这个地下党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看就是失血过多,如果不早点把子弹取出来、把血止住,这人肯定活不过今晚,可家里毕竟不是医院,什么医疗器械都没有,她也只能—切从简、自立根生了。
打定主意,林念何立即对六叔说道:
“六叔,快去找把刀来,还有干净的棉布和酒。酒的度数越高越好!”
地下室内的杂物都是六叔平日在打理,最是熟悉这里的东西及其位置,所以在听到林念何的吩咐后,很快便找来—把剃须刀、—叠未用过的素白面帕、以及半瓶自己还未喝完的高度白酒。
而这边,林念何也在角落里找到了吴妈用旧的绣花篮子,里面旧剪子、旧棉线都没扔,刚好适合等会儿缝合伤口,手术器械勉强凑齐,只缺术后止血的药和纱布。
“六叔,你去楼上帮我把急救箱拿来,里面有止血的药和纱布。”
事关—条性命,六叔不敢耽搁,听完就立即出了地下室去拿,这边,林念何也迅速给手术器械消完毒,准备开始手术。
“算你今晚命不该绝,碰上我这么个杏林高手!”
“……你、你真是医生?”
通过眼前女子刚才超过常人的冷静反应、以及—系列专业举动,韩春生大概猜出了她的职业,但说实话、还是有点不信。
因为他心里觉得眼前女子那双纤细白净的手、更是适合拿绣花剪子,而不是血淋淋的手术刀。
“怎么,我长得不像?”
边回着,林念何边利落剪开韩春生被血染透的衣服,仔细观察了下他流血的伤口:
“子弹不深,就是血流得有点多,估计是打到血管了,不过手术难度不大。你别担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林念何说的是实话,可当拿着白酒准备给伤口消毒时,她还是犯了难。
酒精度数越高、杀菌效果越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