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汪渠能说话,能思考,能走动。
流云还算耐吓,想着毕竟是挚交,死了再活也断不会害自己,所以面上震惊,只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汪渠复生原因为何,都要先谨慎观察再做打算。
“我骗汪渠说他是在林子里跌破了头被人送回来,需要卧床静养,没有他让出老清屋的门。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他突然仰倒回床上,我叫他两声,他不应,我再抬头看,他已经又变回之前那具破烂的尸体了。”
老清屋,长明火鼎,投进火鼎的野物,死而复生的汪渠——
又一个时间循环。
和王茉莉用来试药的那个不尽相同,却有着共通的逻辑。
“这件事之后不久,我有意留心周身消息,听说了洼朝火鼎里丢活物的事情。我当时没太放在心上,但等其他线索调查都无果,只好试一试。我买了只鸡,丢进火鼎,果然像洼说的,一阵烟似的不见了,我跑回老清屋,汪渠又好好地坐在床沿冲我讲他的狍子了。至于那之后……”
那之后,汪渠正常下葬,流云带着汪洼北上去另一处道观研习,却意外躲过了日本人屠杀整个小馍馍村。
“我后来……问过村里那位教书先生,他说那天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重要战争,也不是有组织的反抗,甚至连一点小小的冲突都没有。就是一队日本人从山下经过,看到山上有炊烟,走上来,看到村民,觉得杀了好玩,就杀了。”
下山路上,又顺手一把火把流云观烧了。
“不过观本就穷困,没有太多木雕锦画。我带着洼回来时,门楣损毁,屋舍尚在。”
流云带着汪洼收殓了一村老小的尸体。
“也就是那时候,我捡了东洼,哦,就是给你们送饭的小道童,他那会儿还是个婴儿,裹在一张破褥子里,被他父母藏在身体下面,褥子都被血浸透了。临走的时候,洼突然扯我的衣角,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面,睡着一个日本兵。”
一个落单的日本兵,穿着土黄绿色的帆布军服,歪倒在树下呼呼大睡。丝毫不在意他身后,是一整个刚刚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的无辜的村落。
流云放轻脚步,探着头去观察——
日本兵那十分有特色的又圆又大的钢盔,并没有戴在人头上,而是在一旁撂着。
“我想着,不杀他,等他发现了我和洼,我们就得死。所以我拿了块石头,从树后绕过去,没犹豫,照着他脑袋就砸。他第一下就醒了,死命反抗,掰断我两根手指,还想掏枪。洼一下扑到他身上,小老虎一样,洼才多大啊,没有那兵半条身子长,就那么帮我摁住他,咬那兵的肩膀,肋骨都被顶断了,也死咬着不走。我也就不胡思乱想了,只管拿着石头,朝那脑袋砸了又砸,直砸出个冒血的窟窿,那兵突然抽动起来,身上每条肉都在弹腾,皮下面像是有几十条垂死挣扎的鱼,我就知道他活不了了,停了手。我不敢留他的尸体在外面,所以拿麻绳捆上,带回观里。可晚上下山时我就听人说,日本兵四人一组,丢了一个,剩下的要回来找。如果找不到,我还是难逃一死。除非……除非……”
除非四个都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三个日本兵,我没把握,我想起来汪渠。那一个时辰里,他脑子清醒,能走能跳,摸他的伤口他也不痛。我……我带着洼,搬了十几个兄弟的尸体放在老清屋,那时候还没有地底下那条道,但山路比现在好走,我们搬了一天一夜,然后就等着,等到那三个寻人的日本兵朝着山门来的时候,我把第四个人,丢进了长明火鼎。原也没抱希望的,没想到,那十几个村里弟兄,真的都活了,胸口被铁弹穿出的大洞,愈合成一团,黏糊糊,好似血做的米浆。他们死前的记忆,是一家老小死在自己跟前,所以那三个日本兵刚踏进道观的门,几乎就被生剥了。”
流云说着,顿了顿,那画面似乎仍旧在他眼前。
“那之后,我又这么干了几次,不多,都是对付落单的日本兵。但十几条人身,不可能就这么放在老清屋,总还是要入土。所以那条密道,是我跟村里兄弟一起挖的,有需要,我就用活鸡活鸭做祭,把他们叫醒,他们就会沿着密道过来。以前、以前还能跟他们说说话,现在时间长了,喉咙肉都腐没了,只能我说,他们干听着……”
“所以今天晚上,你为了阻拦我们,做了活祭。”
“是。我以为是郑老狗怀疑上我,派你们来毁掉洼的尸体。做活祭能维持的复生时间不长,原本的尸身倘若被毁,就再不可能了。哪想到你们两个,看着……看着柔柔弱弱,是骗也骗不住,打也打不过,白白烧掉我十几只鸡。”
流云说了两句玩笑话,但现在实在不是能玩笑起来的气氛,连他自己说完,脸上也没有喜色。
“既然做祭少不了你投活物这一步,那汪铸城找郝精索命,也是你有意为之。两天之后你到底有什么计划,现在总可以说了。”
“你们知道了……真的不会给郑老狗告密?”
“我们会帮你。”
“好……好……”流云连连称“好”,人却重重叹气,凝顿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
“两天之后,他们会在云梁山头处决一批年轻人。都是些油铺米铺里的小工,集结在一起劫了日本人的盘尼西林,供给给华东抗日伤员。云梁山里,尸坑已经挖好,郝精动手,日本人监刑。以往动手之前,郑老狗心虚,都会来观里拜一拜,这回却一直没有说定。所以……你猜的没错,我放洼出去,就是吓唬他们。等他们进这正殿烧香的时候,火鼎会炸开,烧掉整个房子。”
流云述说计划时,语气很平静,但这事实上并非一个平静的计划。
它充满火光、震颤、刺鼻的硝烟,和飞溅的血肉。
到那时候,火鼎爆炸,郑太师和郝精,连同他们一同进入正殿的随从,都会成为祭品,促使八十九具尸体一道复活。
八十九副伶仃白骨,承载着八十九个无辜灵魂的满腔恨意,凝结成为一支阴兵。
“押送犯人的车和日本兵就停在山门,等祭祀结束,直接开到山里处决。正殿爆炸,会引得日本兵慌乱下车,到那时,小馍馍村的冤魂,会把他们的仇人生吞活剥。其实我算过一卦。结果是无再有尽。也许是火鼎碎,也许是尸体被日本兵带走,他们……他们必定不能以全尸葬在故乡。但我拿一只鸡,问了他们的意思。他们都愿意。”
不管结果怎样,那车上即将被处以枪决的年轻人总能活下来。
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中国人,会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新生命。
林行简没说话,只回过头,看原溯一眼,原溯却好像全然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火鼎既然就是起死回生的工具,它的能量源头,也就是时间门,多半就在下面。
两天之后,一场剧烈爆炸将席卷这里。
也许能帮他们炸出回到原本世界的通道,也许只会留给他们一片一无所用的灰烬。
他们也许会死,也许会永远留在这里。
不过都没关系。
有时候宇宙就是会降下如此奇遇。
在人类未能探知宇宙奥秘的年代,这种东西被称之为天道。
“一开始,”沉默多时的流云,突然向着原溯开口,“你说你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自一百年后。”答案很直白。
“那现在发生的事情,对你们来说,就是历史了?”
“你想问什么?”
“我胜利了吗?”
“不知道。这场战斗过于微小,没有被记录在历史中。”
“那……我们胜利了吗?”
“是的。那道长城时至今日,依旧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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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郑老狗的心意难以揣摩,流云打算再让汪铸城进城一次。
“太冒险了。”林行简否决这个计划,“把你的鸡都留着后天用吧。我有办法让老头过来。”
话虽这么说,郑太师能爬到如今地位,不仅狡猾,而且耐骗,林行简动用几套说辞,郑老狗仍是一副迟疑姿态,似乎是嫌上山祭祀容易节外生枝,不如直接毙了干净。
……那就没办法了。
林行简其实对最后一个办法不算太有信心,但事到如今,只能试一试。
如果还是不行。
“那我就杀了他,再去日本人那里劫狱。”最后一个夜晚,林行简和原溯分别时如是说。
彼时原溯并不知道林行简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乘郝精的车到郑宅门前——
林行简又穿回旗袍,长头发,涂脂抹粉。
只不过此时,林行简正被郑老狗揪着衣领从院子里拖出来。身上旗袍撕得稀碎,散乱长发黏着血渍,混乱不堪的脂粉盖不住脸颊青紫,两条腿上遍布血痕。
像是鞭子抽出来的,因为被虐待之后又在地上拖了很远,所以伤口里嵌着烟灰和沙砾。
原溯原本站在郝精身后,看到这一幕,手指几乎摸上郝精别在腰后的枪。
林行简却突然朝他这边转头,隔着凌乱的打着卷儿的头发,递给他一个安抚意味的微笑。
最后一个办法狗血到让林行简浑身起鸡皮疙瘩,没想到居然会奏效。
昨天夜里,他使尽浑身解数把那不举的老头勾得火烧火燎,等老头按捺不住,把他扑到床上要吃时,他“不经意”,从怀里掉出一个叠得方正的布包。
青灰布面,里面包一点烟丝。
男人不举,疑心就重。
疑心一重,对周围的人就总怀揣着不怀好意的观察和记录。
郑老狗一下就闻出那烟丝是流云常抽的味道,又看出青灰布面其实是道袍一角,更证实心中猜测。他其实早就怀疑他的林小姐跟外人有染,毕竟人家正值壮年,而他们的床事却干瘪得可怜。
“你不要管,是这贱人不要脸!”郑老狗在郑宅门前,恶狠狠地冲着上前来劝架的郝精说,
“我今天非弄死他和那奸夫!”
郝精伸手挠挠头,有点尴尬,但不得不提醒,
“今天,得上云梁山去。”
两辆日本人的卡车跟着郝精来的,此时就停在郑宅门口。
“那臭道士的道观不就在路上吗?上山去捆了他,拉到云梁山一起毙了!”
“……”
行吧。
郝精挑挑眉毛,老头被戴绿帽,想逞威风,人之常情。
郝精如此想着,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三姨太。他这个三姨太,虽然人长得比自己高,比自己帅,但从来乖巧安静,前两天怕自己出事,还湿着双泪眼上山给自己求平安符来着。
比起郑太师家里这只妖艳放荡不检点的小妖精好上太多。都是男娼,水平还是很参差的嘛。
郝精为此颇觉暖心,勾着脑袋,想从原溯眼里再看出点柔情来。
没想到,对方感受到他的眼神,只居高临下地回看一眼,不仅不柔情,还很冰冷,甚至轻蔑。
五分钟之后郝精坐在车后排生气,心里暗下决心:
这婊子倘是也不听话,就一起拉走毙了!
但这是五分钟之后的事情。
在当时,他看着原溯的眼睛,莫名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