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看上去不过八九岁,脾气随他师父,一路上板着个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闷着头把客人带进屋,扭头要走,走出门才想起来有事情没说,又探进半张小脸,
“晚膳如何用?你们去吃,还是我端进来?”
过去个把小时,日头渐熄,傍晚时分,小道童用木托盘端了晚饭进来,样式很简单:
五谷粥,白豆腐,酱黄瓜。
“我师父说,二位留宿得匆忙,他抽不出空下山采买。晚膳俭素,二位吃不惯,也请不要怪罪。”
小道童喜怒形于色,说话的时候没给什么笑脸,只是道帽上有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一直跟着他说话的节奏一抖一抖。
原溯走上前,故作热络地拍拍小道童的肩膀,说句辛苦,顺手,把那一抖一抖的东西从帽布缝隙里捻了出来。
凌晨一点,夜黑风高。
要找汪铸城的尸体,最有可能的地方当然是小馍馍村一带。
一百年前的人类讲究落叶归根,每个村子附近都会有块风水宝地,起起伏伏不知承载多少代的多少个坟头。
从这里呱呱坠地的,都要回到这里。
只是……飞渡山三几年遭祸,山民死的死,逃的逃,小馍馍村早就废弃了。
没有人力制衡,自然世界的荒蛮霸道肆意展现。两个小时的辗转山路,林行简和原溯来到道观里一张老地图上所指示的,旧时小馍馍村的所在地。
丝毫看不出曾经村落的痕迹。
几年生的野林子并不高耸,不过两三米高,却极密,树干挤挤挨挨,浓荫阔叶重叠,头顶处的枝蔓结成许多层浓密蛛网,黑压压湿漉漉,窒息感扑面而来。
树枝上垂下的寄生藤,枯枝腐土中生出的触丝,柔软,淋漓,四处蔓延,如同石油或黑漆,渗透整座山林。
野林被各色植物盘踞,实在太密,空气都难以洞透,气氛潮湿阴诡。
每次呼吸,都仿佛有无数微小却贪婪的生物挣扎着钻进人的血肉,交融绞缠,栖息生根。
这是林行简和原溯第一次踏足这片漆黑潮湿的神秘领地,周围的一切全然陌生又危机四伏。
这甚至,是他们第一次踏足这个存在于一百年前的世界——
陈旧落败的皮囊里,包裹着某种无法探知却又四处侵蚀的全新规则。这种时候,能不能达成目的,能不能活下去,只能靠运气。
“我一向是运气很差的了。”林行简走在前面,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记得你的也不怎么好。”
周身腐叶环伺,脚下枯土数寸,林行简的声音几乎被吞没,原溯没搭理他所谓的运气论,只想出声提醒他注意安全,一抬头,蓦然对上野林深处一个人影。
人影距离他们三四十米,干瘪瘦长,在浓雾中显出细细一条,虽然只能看到轮廓,却显出一股很缺乏人气儿的僵直——
是脖子太长的缘故。
或者根本就不是脖子。原溯动动指尖,暗自比划一下,长度至少二十公分,宽度却只比正常人的手腕粗不了多少,倒更像是根捅穿头颅卡住肩膀的木头。
“不一定。至少我们今天运气还不错。”原溯说。
林行简大概是觉得他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又有意思,脚步慢下来,回过头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雾中人影须臾消失。
“别回头!”原溯急声警告,伸手抓住林行简的手腕。
那个人影,或者叫鬼影更合适,骤然出现在林行简身前林道,无声无息,但从原溯的角度看过去,黑影几乎已经贴在林行简身侧。
面容被挡住,原溯看不清楚,但是想来好不到哪去,几缕飘在阴风中的头发昭示着它面目的可怖——
头发是湿黏的,打着绺,上面零零碎碎,黏附腐烂的血块。
林行简要是这么回头看过去,肯定是要被吓一跳的,所以原溯抓着他的手腕,下意识制止他回头的动作,
“别害怕。”
林行简盯着原溯,脸被孤冷月光映得白白的,倒没有害怕的神色,也没有任何疑惑,
“……我闻到了。”
他说。
腐肉味很重。应该是具尸体。
原溯手上使劲,这会儿倒不在乎什么同事之间保持社交距离了,他把林行简尽可能往自己怀里揽,好让对方跟那具血肉淋漓的腐尸拉开距离。与此同时,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逐渐显出面目的鬼影——
怪物总该是相似的。
虽然他们现在是在一百年前。
既然不久之前,他能靠目光对视让之前实验室里那些骨怪停止攻击,那盯住这些鬼影说不定也有效果。
恐怖面目须臾间就显露全貌。
腐烂颇有时日,一张脸上黑白红黄衔接交叠,血块、腐肉、棕黄色脓物……摇摇欲坠地挂在脏污颅骨上。
没有眼睛。
那一处是两个深深凹陷的黑色的大洞,仅剩的一点干瘪皮肉皱进洞口里去,月色映照,黑洞间隐约能看到几条白影蹒跚,软绵绵的,是成群的蛆虫。
目光攻击宣告失败。
对方倒是早有准备。
原溯紧接着就看到一只枯长手臂抬起,动作僵硬,速度却如铡刀般迅捷,白花花的指骨尖锐如刃,直冲着林行简的肩背刺过去。
他没时间考虑太多。
说到底,还是外勤经验不足的结果,原溯维持着把人圈在怀里的姿势,向后绕半圈,用自己的肩背去抵。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在身上。
这样的敌人落在林行简眼里,平常到令人不屑,真演出什么以命换命的浪漫戏码才叫出奇。他闪个身,灵活地从原溯怀抱中挣脱出来,抬手顺势擒住正欲掏心的腐尸手骨。
实话说,手感不怎么好。血肉已经没了,皮肤枯竭,皱缩成一层薄薄的纸一样的干皮,紧箍着骨头,平白在冷硬的骨架之外,增添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滑质感。
摩挲间,偶尔还能感觉到纸皮外附着湿黏软块,不知道是血还是泥浆。
林行简咬唇忍耐恶心,紧紧攥住那根手骨,逆着肘窝旋转的方向使劲一掰,腐尸受制,极力向后挣脱,林行简趁着对方拉开距离,拖住手骨把腐尸朝自己方向猛的一拽——
忽略对象的丑陋不谈,这几乎是个在舞池中与舞伴相拥的姿势。
一人一尸向中间猛撞,终于在他的鼻尖即将陷入那张腐烂面目时,“咔啪”一声,腐尸的手骨被掰断。
林行简手上有意拖沓施力,以致断骨被拽掉时的断口并不整齐,从四分之三小臂处斜斜劈开,形成一柄尖长薄刃。
没办法,秩序安全部出任务一向装备齐全,以应对在一百年后的地球上横行的千奇百怪的异变物种,但现在他们毫无准备,几乎一无所有,想肉搏,只能就地取材。
林行简没有犹豫,以断掉的骨茬做锋刃,用力捅回主人身上。
天色太暗,看不清伤口处有没有流出鲜血,但能听到噗噗冒水的声音。
几秒钟之后,腥热的腐臭气味猛烈上涌——
看来流的不是血。
一根连骨带皮的手臂捅进心口,尸体没有立即倒下,只是受力趔趄几下,立刻又伸出另一条指爪生扑过来。
也对,活死人本来就是医学奇迹,心脏所在的那块空地早就塞满泥土或是蛆虫了,不该指望能靠捅心脏让死人再死一次。
好在林行简也没抱这样的幻想,他要的只是腐尸受伤趔趄那短短的几秒钟。
他躲过尸体刚抬起的胳膊,一手扳过尸体后脑,一手抓住尸体肩膀,把连接头颅和身体的那根树棍粗细的颈椎抵在自己膝盖,用全力向下压。
几秒钟,很脆的一声响,脖颈硬生生崩断。
林行简拎起头颅丢向远处。
失去头颅,躯干不至于立刻作废,仍旧挣扎着向前生扑,但动作终归不似一开始迅捷,林行简冲着它的小腿弯轻轻踢了一下,腿打不了弯的活死人就斜着栽倒在地,原本插进胸口的那根手臂像个支架,深深嵌入脚下松软的土地。
这下那半截躯干就被自己的手臂钉在地面上,越挣扎钉得越深,连重新站起来也不能了。
树林恢复宁静。
月光稀薄,在树影间显得湿沼沼的,像水潭中升起的白雾。
林行简看起来有点生气。
相处的时间足够长,原溯如今也能分辨出林行简生气的缘由——
腐尸成分不明,这里医疗条件又差,真被那根手骨在背上掏出五个血淋淋的大洞,有什么后果不好说。
自己不该那么鲁莽,暴露肩背去抵挡攻击。
所以原溯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着一种近乎乖巧的沉默,等待林行简对他进行苦口婆心的安全教育。
结果后者意料之外地寡言,看也不看他,声音很低地说了句,
“下次别犯傻。”
说完,抬腿径直朝树林深处走。
跟在那间有十六条腿骨怪出没的律所里,把他摁在地上从上摸到下,关心他有没有受伤的林行简判若两人。
以前林行简对他过分关心,说话带刺,有几次还叫错他的名字,原溯不知道缘由,但总想着,多半是认错了。林行简十几年常驻外勤,是生死血肉里搏杀过来的人,心理生理创伤如麻,也许自己和某位故人长得很像。
可这次林行简不理他了,他反而第一次认真地质疑起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力来——
我们以前是不是真的认识?
如果不是,也没关系。
就算这是他们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第一次认识,原溯想,没关系。
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将近两个二十年,他很清楚爱是什么感觉。
流云蔽月,野林几乎漆黑一团,湿冷发酵的空气充盈鼻息。
林行简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探路。原溯很突然地伸出手,牢牢抓住林行简的手腕。
跟刚才那次不一样,这次没有鬼,没有理由,没有任何契机,远远超出普通同事的社交距离,如果对象错误,说不准会被投诉到员工权益部成为职场性.sao.扰的反面典型。
原溯很快收到回应。
那回应是无声的,但很剧烈——
林行简过速的脉搏隔着薄薄一层皮肉传导到他的指腹。
危机已经过去好几分钟,拥有利爪的腐尸早就被钉在地上不再动弹,但林行简胸腔里的心脏,仍因后怕而为他砰砰直跳。
怕他真被那只黑乎乎的恶鬼把心给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