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简让周莫念给孙可瑶听的说辞，就是杨冬城昨天的说辞。

要说真实性，当然是没有。但杨冬城既然敢这么说，说明帮他摆平这件事的“帮手”，已经用某种方法，让孙可瑶的记忆与这段说辞相符。

孙可瑶的脸色，随着周莫念的笔录，一句一句暗沉下去，眉毛也不化了，人转过来，塌着腰，半靠在梳妆台上。

她平日时刻准备着出现在镜头里，做看似正直的娱媒喉舌，人总端着架子，脸藏在好几层厚厚的妆面下面，看上去精致干练，无坚不摧。

这几分钟，却显出一种远超过年纪的老态。

“孙可瑶，你没想到杨冬城会交代封口费的事情，是不是？”

林行简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冷淡的旁观者，毫无波澜地点评着孙可瑶脸上惊讶又颓丧的神色，

“这件事爆出来，对他影响不好，说不定还会坐牢。但你想想看，拖了这么久，你即便澄清，他的名声已经坏了，继承权也很难再拿回来。你觉得他是想保住自己已经烂到泥里的名声，还是把你一起拉进泥里？”

“你……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封口费的事情，不归我们管，出于保护居民隐私的考虑，我们也不会说出去。”一直站在旁边当背景板的原溯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越发显得像个热心肠的片区民警，正伸出手，给孙可瑶递去一根救命稻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孙可瑶果然上钩，立刻抬起脸，直勾勾盯着原溯，

“真的？那你们找我干什么？”

“杨冬城给你的那笔钱，来源不干净，有可能涉及一起毒.品运输和贩售案，你作为这笔钱的一个转运环节，我们需要你跟我们到医疗站，提取血液样本，并做相应的体检。”

此话一出，孙可瑶的脸色瞬间缓和，倒是周莫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头上缓缓冒出三个无形的问号。

毒.品销售？还要抽血体检？

这台词……好陌生啊。

他们不是装成警察来找线索的吗？怎么真干起警察的活儿了？

周莫一脸懵地转头去求助林行简，发现林长官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打算反驳的意向，他也只好吞吞口水，咽掉舌头尖上的疑问。

有了前一段大起大落做铺垫，一向难搞的孙可瑶，对被带去医疗站体检这件事相当配合，留下了晚上录节目的地点，答应录制一结束，就跟医疗站派来的车走。

林行简倒也不担心她会逃跑，确定好时间就撤了。

作战车从铃兰港开回基地。

途径一片刚竣工不久的新楼盘，低密度，小片区，绿化很好，每家每户的阳台都向外延伸，扩建出一个空中花园。

新近完成外壁面贴瓷的六层小洋楼，雪白的瓷面被傍晚夕霞浸染，呈现出一种既驳杂又朦胧的流雾般的彩色。

空中花园已经初具规模，虽然户主还未入住，但植物的种类都是提前沟通过的。

林行简靠近车窗，去看小区里不临街那栋小楼的三层。

用那只跟人类不同的眼睛，他能看到朝南的花园里，巨大的琴叶榕枝节饱满，叶片光滑硕大，层层叠叠，浓绿到近乎乌黑。

植株中并不多的空隙处，被风车茉莉的藤蔓缠满。

四月下旬，茉莉正好开花，皎白瀑布如同月光，从每一处墨绿色的缝隙中倾泻而出。

房子不算大，相当紧凑的两室一厅，两年前林行简和原江云一起定下来的。

上班方便，花园漂亮。种的植物也是商量好的。

现在房子落成，钥匙马上要交过来，买来时小小几盆的琴叶榕几乎长成森林，风车茉莉被春风一吹，开起花来不要命。

林行简看一眼身旁无知无觉的原溯，觉得自己多半是没心情搬进去。

兴许是察觉到林行简突然间低落的心情，原溯转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林行简从小洋楼处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你也看出来孙可瑶的问题了？”

“嗯。”

长官打哑谜，实习生吃瘪。

周莫从前排把脖子扭出脊椎错位的角度，万分迫切地问，

“什么？什么？林长官，原长官，你们刚才看出来什么？孙可瑶怎么了？”

林行简今天来，其实没打算从孙可瑶嘴里问出来什么重要证据，她也没可能知道什么证据，毕竟杨冬城一定会保证她的记忆是对自己无害的。

所以林行简本来也只是想，试着从她的反应中寻找一些疑点，或者一些疏漏。

但是，当门打开，孙可瑶未施妆造的本来面目，出现在他面前的一瞬间。

他意识到，孙可瑶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证据——

“她面部骨骼的走向，和那些骨怪，一模一样。”

“啊？？？”

周莫打开平板电脑，调出躺在关怀中心解剖台上的骨怪图片，仔细对照他从网站上扒下来的孙可瑶的照片，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倒吸一口凉气，

“天啊……原来是这样……她之前妆化得太重，我完全没看出来。怪不得今天见到真人，我总觉得，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所以说，那笔钱也不涉及什么毒品案，是原长官看出来她跟骨怪有关系，临场发挥的是吗？林长官您也看出来了，所以当时表情一点儿都不惊讶！”

“……”

“那抽血检查，是为了对比她和骨怪的DNA吗？”

“也检查她的腰椎，有没有断过。”

“哦哦，对，腰椎！”

所谓的警局医疗站，其实就是沈越的关怀中心。

孙可瑶结束录制，走到约定地点，上了转运车，被一路送到检验室门口，主打的就是一个茫然。

当天晚上十点钟沈越给林行简打电话，说人已经到了。

“知道了。如果明天一早我们赶不回去，你正常给她做检查。做完之后，找理由把她留下来。”

林行简和原溯本来应该呆在关怀中心，等着孙可瑶的检查结果告诉他们更多线索，结果下午刚回基地，就收到紧急任务。

两个人现在远在四百公里外的邻市水银港，蹲点一只据说有一艘快艇那么大的血红色章鱼异变株。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OK，你注意安全，孙可瑶的事情有我呢。”

“嗯。”

两人说完，林行简刚要挂电话，听到沈越在电话那头“欸”了一声，好像是看见了某个意料之外的人，接下来，听筒那头的声音果然换了一个人。

“林长官，晚上好。”

是美部浓。

“听闻您有任务在身，不方便出面，桃乐丝将军指派我来关怀中心，全程监督有关于孙可瑶女士的下一步行动。”

“本来就是你们要的人”，林行简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随便。”

美部浓接手孙可瑶，林行简不介意，也谈不上担心。

反正都是给桃乐丝打黑工，没必要分太清。

谁知道，美部浓一向审慎严谨，这次却出了大疏漏。

林行简两天后结束任务回到关怀中心，美部浓就跪在大门正中。

沈越站在旁边，叼着根烟冷冷地笑，“孙可瑶死了。他说你不回来，他就这么跪着，要跟你谢罪。”

说完把还剩大半支的烟头掐灭，丢下句”丢人现眼“就走了。

孙可瑶周五晚上进关怀中心，周六一上午做体检，之后被以检验三天后出结果为由，安置在关怀中心地上二层的宾客休息室。

周日晚上值班实验员给她送晚餐，人没有问题。

周一上午，人没有出现吃早餐。

周一中午，一具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碎尸出现在地下负七层，关押三只骨怪的牢房里，经化验，确定是孙可瑶。

周一凌晨到尸体被发现的这段时间里，监控被覆盖，一直显示的是一段孙可瑶在睡觉的录像。

“林长官。美部浓玩忽职守，酿成大错，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林行简：“……”

美部浓的繁文缛节，林行简一向受不了，感觉像在对话什么清朝老僵尸。

这会儿他又刚从水银港出外勤回来，虽然没受伤，但被章鱼触手卷着在海面上怒拍好几个来回，骨头都快散架了，听到美部浓此番辞令，脑袋更痛。

干脆多走两步，停在美部浓面前，好整以暇地发难，“责罚？怎么罚？”

美部浓没有说话，哗啦一下，伸右手拔出了戴在左胯的佩刀。

……

这回不是清朝老僵尸了，是江户时代老骷髅。

佩刀银光闪闪，刀锋纤利，一看就是时时用心保养，林行简懒得接，反手拎了自己的配枪出来，

“刀用不惯。热兵器趁手一点。”

美部浓还是没吭声，又把刀收回去。

“行了。何必做这出戏给我看呢？如果不是桃乐丝授意，任何人想杀她，除非越过你的尸体。”

林行简说着往后退一步，示意美部浓站起来，

“我知道桃乐丝是在拿孙可瑶钓鱼。但我告诉过你，孙可瑶和那一百只骨怪的来源有关，你们纵容她被杀，骨怪的真相有可能永远也查不出来。”

美部浓半垂着头，缓缓起身，颔首鞠躬，复而抬起头看着林行简，

“林长官。一个，或者一百个异变株的真相，都不重要。但谁会多拿那一票，很重要。”

九月份，中央总港基地竞选下一届最高执行人，包括桃乐丝在内的三位竞争者，竞争来自圆桌议会席的十四张核心票。

战局相当平衡，每个人有把握的选票都是四张，剩余两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变数，其中一张在杨仪手里。

而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杨仪拿这张选票，抵掉了她儿子的牢狱之灾。

“美部浓，咬钩的那条鱼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