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舫哲早就走了。
经过这一次,以后再想逮到于舫哲一个人,多半是没戏。
林行简走出酒吧,走出曲折漫长又破旧的巷子,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原溯跟着上来,他没阻止,但也没什么话可说。
车子打火,启动,疾驰在浓稠夜幕里,像夜行船破开黑色的水浪。
林行简不想回家,懒得回部里,无处可去,七拐八拐,最后停在关怀中心门口。
“不回家吗?”
车子停下有一会儿,原溯突然开口这么问。
要是没有今天晚上的事,林行简多半又会滋生出身边人是原江云的错觉。
但现在不会了。
他打开储物匣,抽一支烟出来,蹭在打火器上点燃,夹在手里。
原江云管的严,他其实不大抽,烟是沈越的,里面掺了有安定作用的生物碱,有时候脑子里乱糟糟,就点来闻一闻。
“怎么,这么晚了,原督查想去我家?”
“我想看着你回家。作为同事,我有义务确认你情绪稳定。”
“想杀的人没杀成而已,我还不至于发疯。”林行简说着,看见车窗外“非人类物种关怀中心”几个大字在夜里亮着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盯着原溯,问,
“关怀中心下面的监狱,你去过吗?”
“监狱?关怀中心的地下是异变株人道主义关怀研究室。”
“人道主义关怀研究室?你现在也会相信这种说辞。也对,终身监禁,24小时脑波干扰,破坏性取样,活体解剖……确实不是监狱,比监狱惨。”
“你觉得这样做对他们太残忍?”
“那倒不是。‘禁杀令’出台前,我不知道杀过多少了。只不过觉得这个名字取的实在是……欲盖弥彰。”
说不清楚出于什么目的,凌晨两点,林行简带着原溯去了关怀中心的核心区——
监狱。
从外部看上去,关怀中心只是一栋朴实无华的二层砖砌小白楼,而这栋小白楼的地下,却是一个巨大的二十七边形建筑,每一层面积渐缩,以棱锥状深嵌入三千米的地下。
进入监狱前,地下一层,是隔离大厅。
隔离大厅内空无一人,灯光雪白刺眼,数十台两米高的通体黑色的智能机,悄无声息在大厅中游移,接收到指令,就悄无声息地停驻。
周身所有墙壁,壁面上都覆裹一层白色高精度纳米涂层,用来隔绝病毒沾污,那种刺目的雪白如同浓郁厚重的胎膜,不管第几次置身其中,都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你没来过?”林行简带着原溯停在一台智能机前,给身体暴露在衣物外的部分喷防护膜。
“没有。”原溯摇头。“这里跟外面看上去很不一样。”
“总港科学院最精尖的科技,除了海潮基地,就都在这儿了。下面那些异变出来的怪物,是宇宙送给人类的邪恶大礼包,不精尖点,大家一起完蛋。”
一直到站在监禁室的玻璃门外,林行简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原溯来这儿:
又不是被撞坏脑袋失了忆,看点熟悉的东西就能想起来。
但反正来都来了,林行简刷开门禁,领着原溯“参观”——
“蛇女。人马。人皮寄居蟹。双尾蛇女。这一片区域都是动物系异变。异变过程损伤脑细胞,智商低,所以攻击性不强。其实很多动物系是被人为改造的,我们当时……我当时找到据点的时候,好几百只被关在笼子里,等着客人出价。”
“人为改造?我记得科学院没有这个技术。”
“的确没有。之前几年,关怀中心在每一个被抓捕的异变株身上都提取到了成分未知的高能量碎片,基于逻辑判断,异变是由这些高能量碎片造成的。但有些偏远地区,富集着大量这样的碎片,几乎形成一个辐射源,人类长时间呆在里面,什么样的异变都有可能发生。有些组织……会把正常人关进笼子放进去,过一段时间,再取出来,效果好的,拿去拍卖,不好的,就地销毁。”
“什么组织在做这些事情?”
“说了你也没概念。也许哪天出任务就碰到了。”
关怀中心的异变株,经常会被海潮基地或者总港科学院借走做实验,所以牢房大半空置。
从一区到四区,一间外观异样的牢房嵌在区域一侧。
里面坐着个男人,看上去,和普通人类没有区别。
“塑料融合异变株。牢房是特制的,不掺杂任何有机物,只要有一点杂质,他都能通过相似相溶原理逃出去。我在他身上可吃过大亏”,林行简说着笑了一下,“他越狱,我追他,追进一间很小很小的库房里。结果他用打火机把自己的胳膊给点了,塑料燃烧,毒气差点把我给毒死,现在肺活量还上不去呢。”
说完,林行简抬眼看原溯,后者也看着他,好像是想要说些关心的话,但又因为关系不那么亲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什么也不用说。林行简想。你都关心过了。
在病床前一星期没睡觉。
煮了一个月苹果川贝养肺汤。
通宵加班,研发出超高密度的呼吸保护器,能嵌入作战头盔里使用,隔绝一切有毒气体,供给十分钟氧气。
那东西救过我很多次。
林行简看着原溯的眼睛。
你不在的时候,它依然在救我。
四区只有两间牢房有人,一间关着塑料异变株,另一间,住着一个长发男人。
说是“住”,是因为他这间屋子实在没什么牢房的样子——
四四方方一个二十平米的开间,收拾得跟样板房似的。睡眠区、娱乐区划分得明明白白,洗手间干湿分离,虽然没有厨房,但窄窄一条的流理台上也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全屋莫兰迪色调,跟走廊相连的玻璃幕上居然还挂着遮光帘。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长发男人拉开帘子,凑到玻璃幕边,看到林行简,很高兴地挥了挥手打招呼,看到紧接着走过来的原溯,还是很高兴,手挥得更勤了。
“任平西。孢子质异变株。”
孢子质……这个倒是明显。
原溯刚走到玻璃前,就注意到男人身上,衣服遮不住的地方,都是凸起的菌落。
丛生的半透明木耳,遍布每一根手指,连手指的缝隙中都生出白色细长的顶着伞盖的小菌。
白色短袖遮不住胸口处猩红一片,一丛颜色艳丽的蘑菇从那里喷薄而出,像从心脏中泵出的血液,从胸口蔓延到脖颈,层层叠叠,几乎覆盖掉半张脸。
“他是意外感染,原本在海湾一家银行做职员。皮肤上出现菌落后,去医院检查,被转运过来的。”
“这种普通人意外感染,不能居家吗?”
“不能。”林行简摇头,“这不是感冒,这是变异。而且……他的传染性太强了。”
玻璃幕那面的任平西听见,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他似乎对这种监牢中的生活已然习惯,神情平静,看不出焦躁或是不满。
“对,他们说我的感染性太强,不能出去。”任平西说着指了指原溯手上喷的那一层防护膜,“进来的人喷这个东西,主要就是为了防我。”
“如果禁闭区负压失效,孢子逸入,会很麻烦。”
“已经很好了。”任平西笑笑,“大家都对我不错,很关照我,尽可能让我在这儿活的……活的还算像个人。”
他说着垂下眼睛,却看到自己手上的菌丝,正触手似的四处伸展,寻找着下一块可以寄生的血肉。
恶心,又恐怖。
他只是个普通人,这些东西,从自己身上长出来,即便已经过去几年,他不可能习惯。
房间里没有镜子。洗澡的时候,他会紧紧闭上眼睛。有时手指摸上去,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鸡皮疙瘩,现在估计也都是一丛丛顶着伞盖的小蘑菇了。
任平西的眼神下意识躲开自己诡异的身体,但脸上的笑容没有垮,依旧热情洋溢,像覆在脸上的面具一样。
“任平西似乎认识我。我之前……见过他吗?”
“原督查记性那么好,你不记得,当然就没见过。”
“你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些?”
“闲着没事。失眠。漫漫长夜,找个人打发时间。”
原溯:……
“原督查既然觉得跟我度过漫漫长夜很无聊,我们就上去吧。”
“前面怎么又有隔离门?”
“前面是红区。最危险的异变株都在里面。关怀中心地下一共有三十六层,每一层的布局都一样:四个禁闭区,威胁程度递增,最尾端是红区。如果红区失控——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应对措施之一,是把红区和四个禁闭区之间的隔离逐一解除。”
“让他们自相残杀?”
“或者是让一部分异变株当肉盾,看你怎么理解。”
面前的红区里,关押着大名鼎鼎的“瞬移”。
三年前,在一分钟内,杀死了一整栋公寓的人。
对他的抓捕,是原江云和建筑师共同完成的杰作——
瞬移被封闭在公寓楼那么大的棱镜空间里,棱镜面通电,降至零下五十度低温。
瞬移想要逃跑,在里面横冲直撞,每次撞到棱镜面,他人类本体的皮肤就因低温被黏住,他再逃开,那块皮肉就被撕下来。
瞬移速度快,横冲直撞的速度超过了痛觉传导的速度。
所以当他终于感受到疼痛、因为失血而力竭的时候,棱镜空间的壁面上已经布满了从他身上撕扯下来的表皮和肉块。
但不管怎么说,送回关怀中心时还能喘气,完美地呼应了“活口”政策。
至今,关押瞬移的牢房采取的还是同样的策略,24小时通电保持低温。
听沈越说,瞬移没事儿还是往上撞,极慢速播放监控的时候,能看到他的人体形态已经不存在,几乎是一团勉强呼吸的肉球,血肉都撞拉丝了,大概是一心求死。
林行简想了想,没有什么带原溯去看的必要。
有那么几分钟,两个人站在红区的隔离门前,都没话可说,就那么沉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原溯突然开口解释,
“我没有觉得无聊。”
“什么?”
“你说,跟你度过……漫漫长夜很无聊。我没有觉得无聊。”
林行简听见,没当回事地笑笑,“进红区还得穿防护服,挺麻烦的,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临分别,在关怀中心门口,林行简拉开车门,转过头去问原溯,
“你今天怎么会去酒吧?你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我不想相亲。”
林行简听了,挑挑眉毛,没说话。
原溯接着解释,“所以我跟韩山寺说要跟你复盘案子,跟着你,到了那里。”
“你一直跟着?那你都听见了?”
“没有。我想那是你的私事。后来是听到于部长大叫你要杀他,我才进去的。”
“弄了半天,是拿我当你相亲的幌子啊?那你目的也达到了,原督查,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原溯愣了一下,有点没话找话地说,“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疲惫。”
“凌晨四点,我不该疲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