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瀛敏锐地觉察到搁置在衣兜里的手机不安分地震动了一下,他斜眼刮过站在窗边远眺的宋云程,伸手捞出手机。
解锁屏幕,一条最新消息顿时映入眼帘——
【江染:完成。】
【沈瀛:多谢。】
无人知晓他们是何时同流合污的,或者说压根就没想过要将两人联系在一块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去对旁人倾囊相助,除非他们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共同体。
沈瀛迅速删除掉这条信息,让江染成为他的通讯录里一串平平无奇的数字代码,隐去两人的所有交集。
“唰啦”一声,宋域伸手把窗户重新闭合上,阻挡住热气流猖獗的涌入。
沈瀛从从容容地关上手机屏幕,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域盯着沈瀛的动作,似乎觉察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细细摸索下去又没有捞到任何内容,于是只好将其放置在了一旁,等着它自己醍醐灌顶或者消散殆尽。
“监控有消息了?”沈瀛一边礼貌地开口询问,一边不慌不忙地将手机揣回口袋中。
“嗯,”宋域没想着要去隐瞒,所以就摊在明面上毫无顾忌地抖露,“筛查出了一辆可疑的金杯车,由于车窗玻璃贴的防窥膜,所以没能看清里面的情况,在棺材片区周围待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
金杯车。
应该就是他在地下停车场见到的那一辆。
沈瀛这样想着,片刻后,视线落在医院标志性的十字架爱心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底瞬间亮了,“你开车来了吗?”
宋域点点头,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车钥匙,“开了,在楼下,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瀛说:“我们去一个地方。”
“哪里?”
“天主教堂。”
宋域没有多问他去那里的原因,陪着他一同朝着停车场走去。
天主教堂在新老城区交界处的一座山上,蜿蜒曲折的小路直通它的门前,高大的金属十字架伫立在屋顶上方,在烈日下折射出锐利如刀锋的金色光芒。
一辆大奔缓缓停在紧闭的大铁门前。
沈瀛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从里面出来,审视着眼前的庞大建筑。
宋域把车熄火后跳下来,不紧不慢地走到沈瀛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那一只巨大的十字架,像一个人的身影,“就因为曾雨恬的钥匙挂件是十字架,你就觉得这里会查出她的死因?”
“我不是在找她的死因,”沈瀛提脚,朝着铁门的方向走去,“我在找她非死不可的原因。”
宋域努努嘴,跟上他的脚步,“有什么区别吗?”
沈瀛停住脚步,在铁门的阴影里回头,缝隙里透出的光在他脸上落下数道明亮的痕迹,映照出他眼中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里流淌着无法琢磨的物质,在沉默的蔓延中,宋域凭直觉知道可能有些沈瀛知道的事,而他全然不知。
“……宋域,你有过被人时刻监视过吗?”沈瀛以这一句作为了开场白。
“我在新博易能清楚感觉到正在被监视着,不是一种保护性的监视,而是一种充满恶意的监视……他们不光只是在监视我,还在监视教室里的学生。”
宋域不知道这些,大脑自动捕捉解读他说的每个字,“这……”
沈瀛淡淡地说:“因为你的身份敏感,他们不敢把这一面表露在你的面前,所以你就以为他们是正常人。但我不一样……宋域,我没有你这样敏感的身份,只是一个误入其中的普通人,他们并不畏惧我,能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他们的真实面目给我看。”
宋域无言以对。
事实确实如沈瀛所说,因为他是市局的人,对新博易来说是最危险且需小心翼翼的存在,所以他们不敢对他有所怠慢,表现在他眼中的都是积极配合的面貌。
沈瀛没再和他谈论新博易的事情,尝试推动面前的铁门,“咔嚓”一声沉闷的响动传出,紧闭的门向后退开一道缝隙。
门没锁,只是掩着。
沈瀛说:“走吧。”
宋域低低地应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
教堂的占地面积很大,院子里种着许多高大的树木,没有人来修整它们的枝叶,燕雀自由地在树枝里衔枝筑巢。
沈瀛透过巨大的琉璃窗户去看教堂的内部,隐约能看见大厅里整齐排列的长椅及高台,他走进去,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顺着旋转楼梯向上看,是一个弧形的观礼台,能够清晰地俯瞰整个大厅的环境。
向前走几步,脚步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沈瀛伫立在高台之下,仰视正中央的耶稣像,在光与影的交错里,那些将耶稣固定在十字架上的铁钉落在他眼中成了明晃晃的尖刀。
一种难言的苦楚在他心底汹涌,冲上咽喉,他动了动唇,在无人觉察的角度里,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淡笑,低声喃喃:“是不是只要信奉你,无论多么深重的罪孽都能被洗净?”
耶稣像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宋域没有留意到沈瀛的异常举动,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两个人,看不见半个人影,“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一般都是上午做礼拜,下午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来。”忽然,在他们的背后传来一道温和且低沉的声音。
他们回头去看,是一个传教士模样的老年男人,他身着黑衣,脖子上戴着一串坠着十字架的珠链,手中捧着一本老旧的褐色书籍。
宋域问:“您是?”
“我是这里的神父,”神父微微一笑,“两位如果是来做礼拜的,今天是不行了,明天早上可以过来……天气热,你们需要喝茶吗?”
“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宋域伸手想要去拦他,可惜没拦住。
不等宋域说完,神父自顾自地找到两只塑料杯,冲洗掉杯内的浮尘,才从红陶水壶里倒出两杯凉茶递给他们,“来来来,这是我上午刚煮的茶,现在正好凉了。”
两人只好接过。
宋域轻抿一口,是苦荞茶。
神父看着他们笑道:“不够还有,我煮了很多,原本想着今天热,来做礼拜的人肯定需要,没想到都没多少人来这里。”
宋域放下手里的茶杯,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是曾雨恬钥匙的照片,他两指一拉,刻意放大十字架挂件,“请问这个十字架挂件是你们出售的吗?”
“我看看……”神父凑近一点,眯起眼,仔细辨认着手机屏幕里的挂件,“哦,确实是我们去年发放的,不过不是出售,只要是来做过礼拜的人都能免费领取一枚。”
“现在还有吗?”
“已经没有了,如果两位需要,我可以把我的给你们。”
“不用,我们只是看一下。”
神父以为他们是不好意思要,笑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钥匙,取下深褐色的十字架挂件递给宋域,热情地说:“我要这个U盘也没有用,你们这些小年轻在高楼大厦里办公,或许会用得上……如果用不上就当着装饰品吧。”
宋域抓着手里的十字架,疑惑地眨眨眼,“U盘?”
神父提醒道:“嗯,你把十字架上面的耶稣像轻轻摁一下,它就能弹出来了。”
宋域按照他的指引,拇指摁下耶稣像。
咔嚓。
十字架的下端猛地向外弹出,露出一道浅浅的缝隙,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它还可以被打开。
宋域捏着它,缓缓向外抽拉,一个银色的U盘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他一惊,侧过脸与沈瀛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瀛的视线从上而下,落在宋域两指之间的U盘上,藏在镜片后的双眸里闪过一抹洞悉事实真相的光芒。
神父见宋域似乎非常惊讶,微微一笑道:“教堂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过来了,我听说他们都喜欢使用U盘这种东西来传输文件,想着新颖的设计能吸引他们过来,就找人帮我设计了这种有标志性的U盘……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成效,他们似乎不再使用U盘了。”
宋域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笑容略显苦涩的老人,抿抿唇,垂下眼去看掌心躺着的十字架U盘,思绪万千。
在科技高速发展的现在,没有人及时告诉这位独居深山的老神父,手机软件就能实现文件的传输工作。
他与这座修建在山顶的老旧建筑,似乎一起被时代遗弃了。
蓦地,在一旁沉默寡言的沈瀛开口问:“您认识曾雨恬吗?是一位大概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曾经来这里领取过一枚十字架挂件。”
神父点点头,“小曾啊,我知道她,她小时候就经常跟着她奶奶来教堂做礼拜,不过我好像听说她在学校意外死亡了,太可惜了,那孩子还非常年轻。”
“她也是天主教徒吗?”
“当然,她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神父顿了一下,视线扫过两人若有所思的脸,“你们为什么问这些?难道你们……不是来做礼拜的吗?”
沈瀛捧着手里的茶杯,缓缓说:“不是,我们是……”
宋域忽然抢断了他的话,笑着回答:“我们确实不是来做礼拜的,我们是曾雨恬之前的同事,听她说教堂好像可以举办婚礼,所以想要过来问一下。”
沈瀛:“……”
“婚礼?”神父愣了一下,目光从宋域的脸上瞟向他旁边的沈瀛,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确实可以借给两位做婚礼场地,但上午不行,要订只能是下午。”
宋域环顾上下两层的座位,“这里大约能容纳多少人?”
“三百人左右。”
“还行吧……到时候那个彩色的玻璃我能换一换吗?有点太旧了。”
“呃……这个不太方面。”
宋域竖起两根指头,用钞能力来解决所有问题,“我出二十万。”
神父为难地蹙眉,迟疑地说:“这个确实不太方便,毕竟教堂嘛,都有规定的建筑风格……”
宋域打断他的话,又伸出三根手指,眼睛都不眨地加价道:“五十万。”
一时间,神父怔住,抬头环顾教堂四周斑驳的墙壁,积满灰尘的白炽灯,褪色的彩色琉璃窗,一碰就嘎吱乱响的座椅……确实需要一笔钱来修缮。
神情几度变化,他重新笑起来,和颜悦色地问:“其实也不是不行,您准备什么时候动工呢?”
沈瀛嘴角抽动几下,不禁感慨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使耶稣换窗。
“不急,等他同意了我就来动工。”宋域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盯着沈瀛看。
被调侃的沈瀛一动不动,眼瞎耳聋都不想去装,想去装死。
神父也看向沈瀛,和蔼可亲地说:“您的另一半真是一位大善人。”
宋域笑得花枝乱颤,用肩膀撞一下沈瀛的胳膊,眉飞色舞地说:“听到没?你的另一半真是一位大善人。”
沈瀛:“……”
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大孽呢?
好难说……
出了教堂的大门,沈瀛见神父已经折返回去,空荡荡的塑料茶杯丢进垃圾桶里,停步回头,冷脸看向身后慢吞吞的宋域。
宋域迎上他的目光,厚着脸皮问:“怎么?同意和我在一起了?”
沈瀛头疼起来,语气不善地问:“……正常点,你清楚刚才在教堂里说了什么吗?”
宋域点点头,“我挺正常的,而且非常清楚我说了什么。”
沈瀛微微蹙眉,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头疼,“在神的面前不能撒谎,否则会受到神的惩罚。”
宋域说:“你既然担心我,就和我假戏真做吧,把神骗过去。”
沈瀛头更疼了,不明白宋域的脑回路怎么如此清奇。
宋域微微歪一下脑袋,目光真挚地注视着沈瀛,问:“怎么,你不相信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以为我前几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沈瀛:“……”
宋域靠近他一点,抬手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去看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到死都不相信我的心意吗,难道真要我剖出来给你看看?”
宋域真挚且热忱的目光从未改变,每次望来时,仿佛眼睛都会说着祈求的可怜话:接受我吧,我会用一生来证明我的真心……
沈瀛的喉结滚了一下,仓皇失措地移走视线,抬手拍开他捏住自己下巴的手,故作淡漠地说:“别让我对你动手。”
宋域更加猖狂了,理直气壮地凑近沈瀛,指了指自己的脸,“打打打打打……你要打就打,反正众所周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沈瀛:“……”
怎么就众所周知了呢?
明明只有那日梨园春的人,以及眼前的神父。
明明……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沈瀛恍然回神,被自己的想法惊愕住,身体瞬间僵硬。
宋域洋洋得意地双手环胸,望着沈瀛束手无策的模样,明媚地笑道:“我就不信你真能下得去手。”
“厚颜无耻。”沈瀛磨磨牙,打他的手根本就下不去,瞪了他片刻,转身离开。
宋域在他身后大喊,“沈瀛,我是跟你的!”
沈瀛脚步踉跄一下,回头恶狠狠地瞪他,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宋域就这样一直笑着,因为他看见了沈瀛耳尖的一抹红。
他快步追上去,笑吟吟地问道:“沈瀛,你是不是也对我有点意思?”
沈瀛不去看他。
“你说说话。”
“没有。”
“少来了,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我是不会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