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航收到撤离消息就立刻在下一个红绿灯前调转车头,于大门口正好与红着眼眶的赵玉容错过。
却不想火急火燎地前脚刚踩上刑侦大队的地砖,后脚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肩膀。
他骇然一惊,险些一蹦三尺高,把老旧的天花板砸出一个巨大的天坑。
或许是觉察出了自己此刻行为的不当,罪魁祸首在他惊恐地转头探寻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邱警官,抱歉吓到你了。”
“陈先生?”
邱元航对上面前这人微笑着的面孔,脑子里立即蹦出与之相匹配的名字。
在市局兢兢业业地工作过好几年,这种堪称“人脸识别”的高超技术已经在繁重的执行公务中修炼得炉火纯青,甚至走在大街上都能逮住三四个流窜在外的在逃人员。
片刻后,邱元航拎着手机气喘吁吁地奔走到了宋域眼前,来不及喘口气就抱怨地瞪着后者不明所以的脸,“老宋,你手机是被人偷了吗?我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都不接。”
宋域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衣兜,结果空荡荡的触感传达进他的手心。
他连忙转头探向接待室的方位,脑中灵光一闪,霍然想起送赵玉容离开时给落在了桌子上。
宋域扭过脖子,望着邱元航卷着滔天怒火的脸,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尖,“没注意,你就说啥事。”
邱元航努努嘴,没好气地说:“有人在审讯室外等你。”
“今天这是怎么了?老是给我搞迎来送往的,我这里又不是客栈,”宋域纳闷,感觉自己撞了鬼,“有说叫什么名吗?”
邱元航深吸一口气。
如今才感觉嗓子眼里的薄荷味被削减了少许,清楚且缓慢地念出对方的名字,“陈廓。”
一号审讯室内的门口,宋域面无表情地拧开门把手,“咔嚓”一声的余韵里,昂首阔步地迈了进来。
他手上拎着一份别着笔的资料,一脸凛然正气地拉开椅子。
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刮擦声,像是尖锐的指甲刮过黑板。
他落座于陈廓的对面。
墙角挂着的监控摄像头不动声色地转了几度,正对上陈廓云淡风轻的脸。
陈廓悠然自得地靠在审讯室的椅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放松的原因,这把坐过无数嫌犯的椅子被他坐出摇椅的感觉。
“宋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开口都不叫“宋爷”,看来是要跟他摊牌了。
宋域脸上的表情远不如前几日首次与陈廓相遇那般温和,毕竟他对面坐着的这个人身份不简单,“陈廓,你这是来跟我打感情牌的吗?”
“可能会有这一层意思,但不会很多,”陈廓一耸肩,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来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合作需要与警方联手。”
宋域表情更臭了。
觉得对面这人大抵是脖子上顶了一个夜壶才敢这般大言不惭,冷言冷语地问了一声。
“你现在是市局头号嫌疑人,有什么立场来和我们谈什么合作?”
“我怎么就成了嫌疑人了?”陈廓洗耳恭听。
“你那件高奢西装的布料挂在了巷子角,顺着仅有的一块布,我们找到了供应商,顺藤摸瓜找到了你的名字。”
宋域垂眸捞过整理好的文件,将里面的名单两指压在桌面上滑给陈廓。
抬手冲着陈廓勾勾手指,“华天大厦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你在案发前一天晚上,也就是17日九点半左右进去,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请问你是修炼了穿墙术还是自备了隐身衣,陈廓先生?”
他最后那句话咬得十分生硬,就好似两排牙齿嗑太妃糖一般。
陈廓扫过一眼名单,平静地为自己辩解,“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只是运气差劲地被困在了商场内,无奈之下才从窗户跳走。至于那条布料,应该也是那个时候不小心划破的。”
宋域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夹杂了几分讥讽,“你几点离开的?”
陈廓随意地回答:“不记得了,但那个时候月亮还没下去。”
“是吗?”宋域笑得冷清,语调尖锐到要戳破陈廓虚伪的面皮,“华天大厦每晚下班都会对商场进行检查,防止有滞留人员的存在。你如果不是故意藏起来,会被困在里面吗?”
陈廓似乎是被宋域戳中了痛处,哑口无言。
宋域一挑眉,讥讽道:“怎么?找不到话来辩解了?”
陈廓凝视对面那人冷冽锋利的脸,略微沉吟,最终从嗓子眼里蹦出一声轻微的笑声,“我有我需要执行的任务,出现在京城七号也是因为任务需要。”
宋域揶揄地问:“杀人的任务吗?”
“我如果说杀人这件事与我无关,你会信吗?”
宋域冷哼一声。
他信个屁!
信封建迷信能抱财,都不信江洋大盗会从善。
陈廓虚伪地笑着,一双眼睛几乎全是算计,“宋域,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和接下来的合作,我可以与你情报共享。”
一时间,审讯室内安静得可怕。
陈廓与宋域隔着一张桌子对视,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底子里各有考量。
杨欣然站在单向玻璃后观看两人的斗法,脑袋瓜子因为信息量太大,难以及时处理而隐隐作痛。
捞过手边的水送到嘴边,缓缓抿了几口,防止CPU爆燃。
“既然在你们的地盘上,我理应自报家门才对,”陈廓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着朝宋域伸手,“你好宋队长,我是特情部的陈廓。”
特情部?!
陡然间,杨欣然被这顿惊天动地的自报家门给逼得瞪大了双眼,刚咽下去的水又被她捶胸顿足地咳了出来。
“特情部……”宋域没有着急贴上去同陈廓握手,眯起眼问,“你们是在追查阿玉?”
“是的,宋队长应该也大致了解阿玉的身份了吧?”陈廓微笑。
宋域这才慢悠悠地支起身子骨,看似友好地同陈廓的手捏了捏,算是暂时同特情部达成了合作。
他侧身靠在椅背上,没有一点精气神,“你们对阿玉的研究比我们市局要深,拿来给我们补习一下。”
“我们几年前就开始对阿玉进行背调,通过多方面的调查发现他似乎与我国早已禁止的人骨贸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事件危害重大,当局要求我们必须切断这条黑色产业链。但阿玉此人极其狡猾,每次快要接近他时,他就像有预感一般溜之大吉。”
“就这样追追逃逃地蹉跎了几年,”陈廓苦笑出了声,下意识想要摸出一根烟,惊觉这里不适合干这种事情,于是尴尬地收了手,幽幽道,“我隐隐觉得是高层出了问题。”
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下去。
宋域大致也从这些话中有了猜测,开口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还有什么?”
陈廓爆出一个惊天大料,比三千万顶流恋爱瓜都难以置信,“孙胜其实是我的线人。”
平地一声雷!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到呆若木鸡。
这事情的发展好似脱缰的野马,在离了轨道的火车顶上撒了欢地奔驰,横冲直撞得吓退了一群人。
“孙胜这个人是我偶然在监狱发现的好苗子。我做过他的背调,有牵挂、有污点、有让人主观将它放在恶者一栏的优势,这样的人可以很好的打进组织内部。”陈廓许是不想让场面陷入尴尬,于是主动开口解释,“我慢慢把他送进了阿玉的组织,虽然游离在外缘,但他还是给我送来了一点可供参考的线索。”
“阿玉调遣了几人前往观音岛‘采货’,因为这并不是大事,所以孙胜也出现在名单之内。起初他将这件事报告给我时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后来我抽出地图一看,惊讶地发现观音岛与万蜀园居然只隔湖相望。”
“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我抑制不住兴奋和战栗,立刻打电话通知孙胜前往万蜀园。但很遗憾,孙胜刚到达那里就被逮住,随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宋域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问:“赵玉容家门前的二十二万是你承诺给孙胜的价格?”
“嗯,”陈廓颔首,认下了那笔钱的来历,“我们在市局外盯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们知道孙胜暴露,阿玉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为了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必定会诱导警方找到孙胜的尸首。果不其然,我等来了他的下马威。”
宋域这下大致明白了,一切都被串联起来,看似错综复杂的案件其实从头至尾都是单线主导。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还未解答,他抬眼,审视的目光锁住陈廓,“刘月琴为什么会死?”
陈廓摇头,“刘月琴的死因我并不知道,我出现在华天大厦也只是因为近期那个沸沸扬扬的帖子。”
宋域以为他们已经将帖子挖得一干二净,没什么可用信息了,“那个帖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篇帖子的首发者虽然已经被网警封号,但在内网上依旧可以查到全部内容,我注意到帖主的昵称非常奇怪,叫做钟楼怪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像朋友圈里好多人的网名都奇奇怪怪——是时候炸了学校、裤/裆里面有杀气……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陈廓扶额,痛心疾首地诘问:“你对文学没有一丁点研究吗?”
宋大文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无所谓地一耸肩,“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一看我就头疼,迄今为止鲜少有一本能让我一字一句看完的书。”
“怪不得你不知道,”陈廓摇摇头,似乎很无奈,随即向宋大文盲解释,“雨果曾经写过一本《巴黎圣母院》,这个你总该听说过吧?”
宋域洋洋得意,“这个我知道,我家尘封多年的书架上还供着一本,崭新的。”
“这本书之后被改编成了电影,片名也随着更改,叫做——《钟楼怪人》。”陈廓故作神秘地顿了顿,“也许你没有刻意去了解过,华天大厦的顶楼就有一只巨大的钟。据说因为预定的建成之日正临圣诞节,所以在设计华天大厦时刻意加装了它。”
宋域一怔。
他还真不了解这一回事,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在那有什么发现吗?”
“算是有吧,也可能并不能证据,”陈廓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翻找找摸索出一张照片,把机递给宋域,“这是我在大钟底下看见的一枝花,找专业的人员辨认过,是虞美人。”
宋域接过手机,眼睛盯住照片显示的拍摄时间——
【6月17日22时34分】
照片聚焦的点是一朵干枯的虞美人,花瓣上落了一点灰尘,但比起它周围的一大片的灰,它还算干净。
他还回手机,记起韩立昌曾经跟他说过,“张应成曾经养过一盆虞美人,但是被张国龄砸了。”
陈廓收回手机,放在手边,“为什么被砸知道吗?”
宋域摊手,遗憾地说:“不知道,但父子两个当天吵了一架。但我个人猜测那不是虞美人,而是近似它的罂粟。”
“如果是罂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吵架了,张国龄不是什么普通人,罂粟与虞美人他还是能分辨清楚的,”陈廓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这件事我会找人调查一下。”
宋域没吭声,算是默许了陈廓的做法。
监控中断,两人一前一后从审讯室内走出,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市局的长廊上,各怀鬼胎。
艳阳高照里,太阳炽热的光亮穿透玻璃,有棱有角地铺洒在大理石瓷砖上,璀璨如星河。
冗长的沉寂中,陈廓率先开了口,打破僵局,“宋域,公事谈完了,我们来聊一下私事。”
宋域还沉浸在对陈廓的厌烦中,敷衍地回答:“你说,我听着。”
陈廓声音平和且轻柔,含笑道:“你和萧上校还好吗?”
陈廓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让宋域险些后脚踩了前脚,在地上摔一个狗吃屎。
他怔一下,一生要强的好胜心迫使他挺起胸膛,一本正经地说着与现实截然不同的谎话,“……挺好的,他家钥匙都给我了。”
“那就好。我之前听部里的人说新寨山那边发生了爆炸,死了几十个执行官,还以为有他,”陈廓松了一口气,庆幸道,“你们都没事就好。”
宋域垂下眼,不做回答,继续向前走。
陈廓双手抄进口袋,正视前方,“你们这层窗户纸跟你爸妈说了吗?我听说老一辈人很难接受这种事情。”
宋域眼神飘忽,含糊不清地说:“还没有,暂时没有打算开诚布公。”
“一个两个都老大不小了,萧上校今年应该快三十了吧,你们也该把这件事情提提日程了,随礼的钱在我床头掖了好几年了。”陈廓苦口婆心的模样像极了宋域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看情况吧,”宋域全程无精打采,拖着脚,“我们这样其实……挺好的。”
陈廓嬉皮笑脸道:“说起来,你们两个还有照片在我手里呢!”
“哦……嗯?”宋域登时打了一个激灵,霎时间就提起了精神。
照片?!
他诧异地看向陈廓,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有萧老师的照片?”
老师不是在执行任务前将照片全部销毁了吗?
就连内网里相关的身份资料都被加密保存。
就像——
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你忘了?程元首第一次来我们学校进行演讲,萧上校就站在台下,当时你打着近距离瞻仰元首雄姿的幌子悄悄溜过去过去和他讲话,”陈廓偏头看向宋域,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就偷偷摸摸地抓拍了一张,差点就被旁边的执行官逮着了。”
那些早已被宋域扔在九霄云外的年少过往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重返了记忆。
回过神。
他激动不已地拽住陈廓的衣领质问:“照片在你手上吗?快拿出来我看看!”
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面部有多狰狞——震惊、激动、愉悦、彷徨……一系列迥异的形容词浮现在他的神态中,挤压得他嘴唇止不住地发颤。
“呃……那手机我自己都不知扔哪个犄角旮旯了,也有可能被我妈当废品卖了,”陈廓被宋域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宋域攥着陈廓衣服的手发了白,嘴唇颤抖地嘱咐道:“你回去找找,一定要好好找找,如果找到了一定且必须立即发给我!”
陈廓不明白宋域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一脸空白地眨眨眼,“哦哦哦,好。”
宋域听到承诺,这才松开陈廓的衣服,提脚匆匆向前行进。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动作比起刚才要僵硬些许,有点逃避的意味夹杂其中。
陈廓看着宋域的背影,又扫过自己褶皱的衣服,不明所以地歪一下脑袋,快步跟了上去。
他觉得宋域多多少少有些毛病,大概还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