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东慢慢吞吞地点燃一根烟,苦口婆心地劝说起于占来,“我劝于局长不要深挖当年的案子,否则会引火烧身。”
于占冷笑一声,“怎么?一个新型毒品走私案而已,还牵扯到了多方利益吗?”
“如果不仅是新型毒品走私案呢?”张远东将神秘莫测这四个字做足了样子,特别是配合他的怪腔怪调,更是瘆人。
张远东可能是想拿这一套唬住于占,但他太不了解于占这个人了,没在于占的身上做足功课——
于占天生就有不把南墙撞塌不死心的毅力,自然是不怕这些妖魔鬼怪。
“你说,我听着。”
张远东两指夹着烟,狂笑几声,似嘲非嘲道:“于局长真有敢为人先的魄力。您算是我的前辈,该提醒的我也提醒了,至于您知道之后……”
于占挺不喜欢这种磨磨唧唧的话,扼制住想挖出张远东脑子自己看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地催促道:“你说就是。”
“2001年印度的加尔各答卫生部接到了一通投诉电话,卫生人员打开了厂房,里面到处堆满了人骨,有的在锅里蒸煮,有的在硫酸里浸泡,有的已经组装成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有的已经打包发货。从搜出的发货单可以知道买家来自世界各地,以欧洲国家居多,由此人们才知道了一条名不见经传的黑色产业链——人骨贸易。”
张远东慢悠悠地谈论,“后来这条产业链得到了大批民众的反对,印度的人骨价格水涨船高,于是我国也出口过一段时间的人骨。”
于占眼皮一跳,“我国几年前不就明令禁止了吗?”
“人可以完全躲在黑暗里,但却不能一寸不剩地站在阳光下,即使他踮起脚,脚尖也落在黑暗中,”张远东耸肩,吐出一个烟圈,“地下贸易远比地上交易要猖狂许多,甚至是无法想象的存在。”
于占皱眉,“我记得这种事情并不在你们特情的管理范围内。”
张远东意味深长地一笑,幽幽地说:“的确如此,但如果这条产业链与毒品走私有一定关联,就要另作他论了。”
“有什么关联?”这句话激起了于占的好奇心。
张远东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毒品走私案中的一员正是负责这条产业链的‘检验员’,可惜在张国龄与国安部合作逮捕他的过程中不幸身亡。”
于占一愣,良久不见他嘴里冒出半个字。
“于局长?”
“我想要知道那个‘检验员’的全部资料。”
“抱歉,那个档案太过特殊,所以不便向外公开。”张远东四两拨千斤地推脱,拿着规矩阻止于占的心思。
于占:“……”
张远东等了一根烟的光景,总没听见于占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在烟灰缸内按灭了烟头,“于局长,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告知了你想知道的东西,我这里也有一个极小的问题——张国龄最后和你们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具有窝藏孙胜嫌疑的长岭山里,有两人慢慢悠悠地穿行其中,若不是脖子上挂着的黑壳子警官证在那里辨认身份,还以为是哪里蹦出来的毛头小子来深山老林寻宝了。
“邱警官,你确定是这么走的吗?我怎么感觉越走越偏了?”
一个背着黑色登山包的男人抓着一棵树,有些不安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除了树就是草,根本没有一点人类活动的感觉。
他是因为组里人手不够而被邱元航逮过来义务劳动的许飞,正是宋域不久前在于占办公室门前碰见的小警官。
最前面走的邱元航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望一下看不到顶的高山,喘了一口气后说道:“不可能有错,跟着你航哥走,航哥坑天王老子都不会坑你小子。”
许飞打量了一下这里的环境,此刻,他脑子里只能想到一句非常应景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或者是此地过于阴凉,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随后加快脚步跟紧了前方风风火火的邱元航。
邱元航走到一半后停了下来,晃了晃手机,“靠,这地方信号都没了。”
许飞快步追上邱元航,听闻他的话后来不及将气喘匀,焦急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右上角显示出的“×”击碎了他的希望。
邱元航放下手机,“可能是林子里面信号不好,等我们走到山顶说不定就有了。”
邱元航的话算是平复了一下许飞欲哭无泪的心情,但他还是有些惊慌,看着这个一眼望不见头的林子本能地拢了拢衣服——
这里连阳光都不怎么能够透进来,泥土地还特别难走,时不时就会打滑,一路上听见最多的声音就是难听的鸟叫,像是报丧鸟的嘲笑。
许飞觉得这个林子阴气非常重,如果有人在这里杀人,绝对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真是个杀人埋骨的风水宝地。
临近正午,日头渐渐毒辣,点点光斑从叶间滑落,破碎着被泥土和灌木承接,山下的人在为数不多的线索中消耗脑细胞,山上的人透支着全身的体力来开辟新路径,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哪一方更幸运。
小警官许飞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喘着粗气,那种近乎前胸贴后背的力道,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透个气。
邱元航虽然比他早入职几年,体力却好得出奇,像是背着人磕了兴奋剂似的,一路上都健步如飞。
两人在林间穿行许久,暴露在外的皮肤成了蚊虫的香饽饽,简直就是移动午餐,还无限量免费供应。
于是,他们很光荣的收获了无数的亲密接触。
起初两人还会厌恶地拿手扇一扇,后来逐渐麻木,躺平认命。
就在许飞处于被逼疯的临门一脚时,视力极好的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栋低矮的瓦屋,立刻惊喜地大喊道:“邱警官你看,前面有个房子!”
邱元航抬头,果然看见一个房子建在那里。
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上凭空竖起一座屋子,不论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捻走了贴在额头上的头发,“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提脚,加快速度向那处奔去。
片刻后,他们伫立在简陋的瓦屋前上下打量它的外形,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墙上的砖块早就斑驳了,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烟头、易拉罐之类的生活垃圾。
茅庐都未出的许飞刚想走上前去敲门,邱元航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了回来,表情凝重地说:“这里有可能是孙胜的藏身之地。”
许飞一惊,连忙缩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盯住他眼里的“定海神针”。
邱元航犹疑片刻,从一旁抄起了斜斜倚靠在墙边的扫帚藏在身后,随即试探着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的脚步声从里面传出。
邱元航和许飞面面相觑,又敲了一下,“请问有人吗?”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许飞疑惑地环顾四周:“难道是已经走了吗?”
邱元航眉头下意识地一皱。
可能是他几年老警察的第六感作祟,隐隐觉察出不对劲的气息。
二话不说,当即飞出一脚踹开笨重的木门,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顿时,如同破除封印般的,难闻的腐臭味从屋内夺门而出,洪水猛兽似的席卷周遭的所有生物。
邱元航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这味道真的是冲到他了。
站在门外的许飞也禁不住这种直击灵魂的气味,猛得向后退了几步。
邱元航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撑起身板朝里观望一眼。
里面的布置极其简单,床桌椅板凳几乎都是简单的木头制品,朴素的小木桌上还放了一桶早已进贡给苍蝇的方便面。
他咬了咬牙,屏住呼吸又朝另一边望过去,这一望几乎让他血液都凝固了。
“许飞,快点报警!”
许飞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邱元航在说些什么,于是捏住鼻尖走了进来,顺着邱元航的目光看过去。
然而,就这么不经意的一眼,许飞骤然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看见一个人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有根鱼线吊住了他的脑袋,光溜溜的身躯内更是一干二净,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挖出来丢弃在血迹干涸的地面。
“唔——”
许飞被这残忍的一幕吓得不轻,原本只在小说上看过的惊悚内容猝不及防地乍现在了现实生活中。
胃液猝然返流。
他难受地弓着腰,转身扶上门框后哇哇大吐。
邱元航虽然身经百战,但这种折磨人的杀人方法他没见过几次。
他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症状,颤颤巍巍地摸出电话,几次险些拨错了号。
嘟——
“喂,您好,这里是长岭派出所。”
“……有尸体,快点来。”
不知道从哪边飘过来的密云大剌剌地挡住了悬挂高空的烈阳,窗格投射下的影子暗淡而模糊。
于占挂断电话,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
他把脸皱了起来,鲜少见他这个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伸手拨了一个电话过去,“你上来一趟。”
简短的一句话完毕,于占不等对方多说就直接挂断。
两分钟不到,一个身形高大且姿态懒散的小年轻伫立在了于占面前。
是宋域。
“于局,这突然召见我有什么新的任务指导吗?”
“宋域,把门关上。”于占沉着脸,抬手一指。
宋域迟疑片刻,转头,听话地将门关上。
“你要我查的事情我查到了。”于占见门窗都关严实了才开口。
“快说说。”宋域一惊,连忙收敛了自己的嬉皮笑脸,提脚飞速走上前。
不足一刻,宋域拖着脚回到了刑侦大队,他若有所思的凝重神情引起了沈瀛的注意。
沈瀛盯着他问:“于局跟你说什么了吗?”
宋域回过神,瞥了一眼沈瀛,“张国龄最后处理的案子有结果了——是有关人骨贸易的黑色产业链,其负责人也隶属于毒品走私案里的一个马仔,但在特情与国安的联合抓捕行动中死亡。”
“死亡?”沈瀛半信半疑,他觉得这个死亡有些离奇。
宋域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在张国龄逮捕过程中死亡。”
本就觉得死亡离奇的沈瀛觉得更加离奇,甚至还有些觉得不靠谱。
“你还记得张国龄最后一通电话的内容吗?”宋域拿起一支笔,在原本写过的纸上留下一行字,“与他有关。”
说完,他将纸递给沈瀛。
沈瀛接过,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张远东。
他手指一颤,索性动作幅度不大,宋域也没把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没被任何人发现端倪。
接着,他迅速把纸条推回宋域手边。
“在张国龄裸辞之后,他对张国龄进行了长达数年的秘密监视,理由是张国龄有包庇马仔的嫌疑,但张国龄清不清楚此事,他也不知道。”宋域拿笔在纸上用力涂鸦,在刚才写的字上覆盖了一层,“他与张国龄曾经用首字在某桩案件中进行过秘密交流——也许张国龄是误以为那通电话是他通过警方打过去逮捕某人,所以在我们打电话给张国龄的时候才会听到那段奇怪的话。”
沈瀛感到事情不再简单,“要是这样讲,其实那个‘检验员’还没有死,张国龄别有用心地掩盖了事实真相。”
宋域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纸撕扯成混乱的碎片,然后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
“你觉得张应成真的死了吗?”
沈瀛被宋域毫无厘头的一句话整懵几秒,“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话略有些离奇,宋域自己都开不了口。
沈瀛缓了几秒,将所有的事件从头至尾理了一遍,“人死总要留下痕迹——骨头或者骨灰。这件事我来查清楚。”
宋域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沈瀛,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忽然,桌上的手机响起高昂的声音,宋域拿起后凑到耳边,“喂,老邱,有什么发现吗?”
邱元航快步走到一边,给当地派出所的警察让出一条道,“老宋,我这里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们在长岭山发现了一具尸体,根据面部形象对比,如果排除双胞胎的情况,可以断定死者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嫌疑人孙胜。”
“孙胜死了?!”
平地一声雷,激起万丈波澜。
长岭山。
宋域开警车载着李小海来到长岭山脚下的一方空地上,这里已经停了四五辆警车,有三个年纪轻轻的辅警站在路口守卫,第一发现人——许飞小警官也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是哪里蹦出来的半截电线杆子。
宋域拉下手刹,解开安全带,两人一同走出警车。
许飞绷着一张脸,提脚走到宋域面前,语速奇快,将发现的过程事无巨细地将了一遍。
等到许飞说完,宋域只感觉自己听了一场没有感情色彩的相声。
他眼角一抽,摆出领导行业内早已达成共识的一种姿态——点头,微笑,嗯。
“宋队,这里路不好找,我带你上去。”许飞自告奋勇地打头阵。
宋域也并不剥夺这个小警官的积极性,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话,“我上次在于占门口见过你,当时忘记问你名字了。”
“嗯。”许飞轻轻点头,然后——就没了。
宋域眼角再次一抽。
这孩子真没啥心眼子,脑子轴。
李小海偷着乐了几声,好心提醒许飞,“宋队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飞猛然反应过来,脸瞬间就红了一大片,就连脖颈都连着泛了色,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我叫许飞。”
宋域和善一笑,拍了拍许飞小警官的肩,“挺好记的一个名字。”
许飞干笑几声,没接这个话茬儿。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宋域仰头扫过脑袋顶的一大簇一大簇的“扇叶”,认为这里过分清冷了点,甚至有点变质成乱坟岗边阴冷的感觉。
“对了,许飞,你上次和于占说的那个王局是谁?”宋域突然想起这个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王局。
许飞依旧用他那种读课文的语调说:“是王震局长,据于局说是上面想要调一个资历深的老干部前来坐镇,所以才突然空降,再过几天应该就能到市局。”
“资历深,于占不就是一个老江湖了吗?”宋域嘟囔几句,“如果比于占资历更深,那不得是‘任我行’?!”
李小海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对于宋域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瞎说话表示胆战心惊。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三人成功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案发现场已经被警方围了起来,五六个民警正在对这块地方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大检查,就连房檐上支愣的鸟巢都没放过。
正在接受当地派出所笔录的邱元航瞟见赶来的亲朋好友,转头冲他们挥了挥手。
宋域点头,示意他继续。
李小海贴心地帮忙拉起警戒线,等着两人钻进被圈住的现场才放下。
宋域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块鬼不生蛋的地方,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蹦出鬼片里的深山茅屋形象,顿时觉得特别贴切。
“给。”李小海接了两副手套,递了一副给正在回忆鬼片内容的宋域。
宋域抓过,娴熟地套在手上,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屋内——里面的臭味还没有彻底散干净,就算过了这么久仍恶心刺鼻。
他一手捏住鼻子,朝尸体陈列的方向挪动脚步。
法医正在对尸体进行基本检查,丢弃在体外的内脏早已被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贴有标签的证物袋里。
宋域盯着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法医从地上站起,给宋域腾出一块看得更加清晰的位置,“这里下过雨,气候比市区阴冷潮湿,尸体腐坏程度不大,基本判断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五天,不过还需要进一步尸检才能判定具体时间。”
“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吗?”宋域迟疑了一下。
法医严谨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暂时无法判断,但我在尸体身上除了发现捆绑四肢与腹部的创面,就未找到其他明显的伤口。”
宋域的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剖腹挖出脏器,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死亡?”
法医想了想说:“除了大脑,也许没有人会在切除任何器官后立即死亡,不过最长也只有几分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