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点,天就黑了。
江城上空悬挂着一朵巨型乌云,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沅开始喝鸡汤的时候,顾景迟刚好到家。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大衣,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寒气。
管家:“少爷,你回来了。”
宋沅立刻放下碗,站了起来。
远处的顾景迟垂着眼睛,整个人几乎融在夜色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宋沅有些犹豫,昨晚的记忆只保存到他让顾景迟叫自己沅沅,其他的,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但比起让顾景迟叫他沅沅,宋沅更担心自己在酒后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是宋沅最不想看到的,毕竟他只是想和顾景迟解除协议,不是当变.态。
想了想,宋沅还是决定去打个招呼。
只是这间别墅实在是太大了,顾景迟人高腿长,走得又快。当宋沅终于走出餐厅时,顾景迟已经穿过客厅,上楼了。
“他去洗澡,这是他的习惯。”裴函怕宋沅一个人待着无聊,拉他来到窗边,指着一个方向,“别看顾景迟了,看看那个。”
庭院里,趴着一只黑色萨摩耶。
只是神情蔫蔫的,好像生病了。
宋沅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狗,更没见过黑色的萨摩耶。
他有些好奇,“是顾景迟的吗?”
裴函谨慎地思考了一下,“算是吧,三个月前在圣莫里茨的雪地里捡到的。我们把它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冻到昏迷了,还好山麓下有一家动物收容所,我和景迟就把他送过去了。”
说到这里,裴函没忍住叹了口气,“本以为,长得这么好看,会有人来领养的。”
但没有。
大概是因为毛色与一般的萨摩耶不同,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将他与基因突变,罕见病等一些列不幸运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但殊不知,这只是正常的返祖现象。
但成见一旦存在,就会很难消除。
大部分收养人在面对黑萨时,往往会因为无知而怯步。
再加上黑萨之前在雪地里受了寒,四肢肌肉恢复得极慢,看上去病蔫蔫的,就更没人愿意领养了。
今早,顾景迟和裴函结束了圣莫里茨商贸大会的行程后,便接到了收容所的致歉电话。
因为空间和资源有限,他们不得不对长期未被领养的黑萨实施安乐死。
“顾景迟虽然没说话,但我知道,他也不想黑萨被安乐死,不然就不会同意把黑萨带回来了。”
裴函把正在编辑的朋友圈亮给宋沅看,“说不定国内会有人想领养呢,我本来是想领养的,但是我家里常年没人,所以就……”
宋沅问,“那顾景迟呢?他喜欢小动物吗?”
如果顾景迟要是愿意领养就好了。
顾景迟的家那么大,还有很多人,黑萨如果住在这里,肯定能可以把身体养得很好。
站在一旁的管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宋沅问他:“怎么了?”
管家脸上的异样转瞬即逝,随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没什么。”
他只是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顾景迟时的情形。
初见那天,大雨滂沱。
在一片雾霭霭的雨幕之中,退休的老管家正带着他穿过栅栏,为他介绍顾家的日常工作。
这座庄园比他想象中要大很多,沿着石板路一直走一直走,便能看见一座庄严肃穆的房子。
推开门,可以看到一位模样冷肃的中年男人正靠在壁炉上。
他侧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猎枪,嘴里还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顾先生,你回来了。”
听见老管家这样称呼眼前的男人,管家也跟着叫了一声“顾先生”。
这位顾先生,就是顾景迟的爷爷,只不过后来大家都叫他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把香烟放下,他静静地抬起狭长的双眼,无声打量着眼前新来的管家,那投射过来的眼神像是有重量一般,压得管家喘不上气。
顾老先生没有开口说话,二人也不敢动,这种诡异的安静被一声狗叫打破。
狗叫出现的那一瞬间,管家敏锐地从顾老先生脸上捕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
老管家大惊失色,连忙跑去抓小狗,可狗却一溜烟地消失了。
老先生留下一句,“辛苦了”,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从见面到现在,一直表现得极其稳重的老管家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坏了坏了,他怎么今天忽然回来了。”
管家有些不太理解。
直到空气中传来一声枪响,他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他们跑到前院,发现大雨滂沱中躺着一只小狗。
大雨滂沱中,渗着一层厚厚的血。
一位少年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
那个少年,就是顾景迟。
过了几天,管家才知道,那天那只小狗原来是顾景迟捡来的。
顾景迟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选定为顾氏的继承人,为了培养他,顾老爷子执行了极为严苛的培养方案,甚至不惜大刀阔斧地砍掉任何影响培养的枝条,他认为,顾家需要的是一个具有血性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喜欢小猫小狗的平庸之辈。
……
裴函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虽然他和顾景迟是发小,相识多年,但有时候,他也不能完全摸透对方。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顾景迟喜欢什么。
但他知道顾景迟不讨厌什么,很少,眼前的宋沅便算一个。
“好吧。”宋沅眨了眨眼睛。
忽然,空气中飘来了一股潮湿的味道。
宋沅鼻尖一动。
——他闻到了雨水的气味。
*
“让宋沅签好名,然后给我。”
管家低头,看到文件上的批注——[从即日起,与宋沅解除订婚关系,两人不再是……]
“这,这……少爷,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他虽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顾景迟给他这份文件的时候,有冲动的成分在,不算冷静。
顾景迟不甚在意道,“反正都是要结束的,什么时候结束都一样。”
他觉得自己很冷静。
喝醉酒的宋沅在他怀里睡着,而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对方的时候,顾景迟就知道,婚约该结束了。
如果再放任这种关系持续下去,结束起来会非常麻烦。
他不喜欢麻烦的东西。
他对宋沅的感觉早已背离了他的初衷,他觉得这段关系不安全,不冷静了。
该结束了。
忽然,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响声。
顷刻间,大雨落下。
顾景迟站了起来。
黑萨还在院子里。
——他的病还没有好。
*
都怪顾景迟,干嘛把庭院修的那么大。
又不是每一块空间都用得上,纯属浪费。
从客厅到庭院,是一段好长的路。
宋沅连伞都没拿,就冲进雨里,脱下外套,紧紧地包起四肢无力的黑萨。
跟在他后面的裴函稍显狼狈。风实在太大了,即使撑伞了,还是会被淋湿,连鞋袜都避免不了。
反正已经浑身湿透了,他干脆把雨伞全倾向宋沅:“站我身后,小心点。”
两人一狗顶着三号风球往建筑物跑,宋沅觉得自己快被吹飞了,脸上全是水,连路都看不清。
离大门还有两三米的时候,他看见了顾景迟站在屋檐下。
还是那么地高大,冷静,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顶灯是暖黄色的缘故,今天的顾景迟看上去没有那么冷冰冰的了。
进到屋内,宋沅小心翼翼地将黑萨放到地板上,感受到暖烘烘的热气,他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萨摩耶也没事,还高兴地甩了甩脑袋,去蹭宋沅的腿。
宋沅连忙掰开对方,“别蹭啦,我身上都是水。”
顾景迟像是被什么晃了眼一样,心中微躁。
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宋沅:“快擦。”
“你怎么在这里,真刚好。”宋沅记得顾景迟一直在楼上。
顾景迟垂下眼睛,“来抱小狗。”
宋沅把顾景迟的外套披在头上,他的耳朵热热的,上面是顾景迟残留在衣服里的体温,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属于顾景迟的味道。
宋沅像是邀功一样,“那我比你快。”
确实。
那个速度,是绝对下意识的,不容许思考的。
顾景迟垂下眼睛,看着宋沅的手指。
原本细白的指尖上沾满泥土,指甲缝里也有,那是宋沅抱起黑萨时在草地上扣出来的。
顾景迟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移开眼睛。
“我好冷啊顾景迟,你的衣服都被我弄湿了,你的衣服质量好好呀,这个布料我认识,是……”
不是抱怨的话,而是满心满意的撒娇,宋沅的声音很软,摸起来像一把水一样,让人耳廓很痒。
其实宋沅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一样,一开始很害羞,但熟起来就变得很密,好像什么事情都值得分享一样。
但不知道是不是顾景迟的错觉,他总觉得宋沅今天太安静了,为什么不多说点话。
好让他将魂魄抽离回来,应对社交,而不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重蹈了昨晚的覆辙,宋沅又穿上了顾景迟的衣服,今晚也留宿。
管家轻车熟路地端来姜汤,语气嗔怪,“少爷你也真是的,小宋少爷每次来都要喝姜汤,但愿不要感冒了。”
裴函在一旁看了许久,不自觉笑了一下,“难得把人带回家,还怎么高兴,一定要好好招待啊。”
顾景迟瞥了一眼裴函,“赶紧滚。”
不知道高兴在什么地方,但宋沅听得出顾景迟这是在生气。
提到生气,宋沅想起了正事。
顾景迟见宋沅有话要说,让另外两人出去。
“顾景迟,我真不是变态。”
顾景迟挑了挑眉,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你还记得。”
其实记不太清了。
宋沅心有些慌了,他果然“非礼”了顾景迟QAQ……
不知是姜汤还是着急,宋沅手心热得直冒汗,想解释什么,但他又确实“非礼”了人家,怎么解释都像狡辩。
最后只好抿着嘴,静候发落。
顾景迟垂下眼睛,问出了个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问题,“你喝醉了,对谁都这样?”
宋沅愣了一瞬,他有些意外顾景迟会问这个问题,但他明白这是对方在试探他对契约的态度,连忙摇头,“没有,我对你是很专一的。”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
他不是变态,真的。
不知道顾景迟有没有误会他,他要留下清白。
顾景迟脸色稍霁,但没再说什么了。
“打扰一下。”裴函懒散地靠在墙边,嘴角勾着笑,“我也要回家了,黑萨我就牵走了。”
宋沅望着屋外的大雨,仰起头,“不可以留在这里吗?”
顾景迟指尖动了一下,“我不会照顾小狗。”
宋沅摇摇头,很认真地说,“没有呀,你照顾我就照顾得很好。”
猝不及防的撒娇,让顾景迟的心脏像是被小猫的爪子爪了一样,麻麻的,有些酸软。
“好不好嘛~”
顾景迟没有办法,对管家说,“今晚麻烦了,留下来照顾他。”
管家鼻子一酸,笑着点了点头,有些感激地看了宋沅一眼。
“等他病好了,你再来接他。”顾景迟对裴函说。
“不可以永远留下来吗?”宋沅尝试争取。
“没人陪他玩,他需要陪伴。”
“好吧。”
顾景迟家是一个巨大的百宝库,什么都有。宋沅和管家一起,为黑萨配了餐,还喂了冻干。
恢复体力的黑萨异常兴奋,缠着宋沅要玩。
结束工作的顾景迟见宋沅房间门大开着,转身下了楼,发现宋沅在和黑萨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