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跟我走?”
僧人寂淡眼瞳拧起一丝复杂,或是浮屠寺下的那个梦影响了他。
梦里美人衣衫单薄,玉足在眼前晃荡,脚踝上的金锁链叮吟作响,响的人心头发颤。
她踏过朱砂,一双双玲珑脚印出现在黄色宣纸上,有的宣纸还盖过玺印,或有金笔批注。
她执灯画着什么,美艳不可方物。
金锁链约三尺长,她只能围绕玉台活动,画轴再长一些便够不到。
玉台是供她休憩之地,上面零散着几件贴身小衣,样式多有不同,引人遐想非非。
那奢靡的宫殿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漂亮的囚笼,好似永远都无法逃脱,一颗泪珠落在手背,她潸然抬眸,盈盈目光久久望着某处,嘶哑沉郁的嗓音与她的容貌极不相配:“一空,带我走罢!”
他仍旧勘不破这层因果,以为持斋念佛,便可置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的修为终不及老和尚。
老和尚说他佛缘极深,为何在浮屠寺下,还要让他窥见那个梦?
他的这句话问得甚是微妙,不似寻常的出于礼貌。
“不知圣僧接下来,有何打算?”
阮舒窈睨向那双玛瑙般鲜明的眸海,轻柔声音竟沁入了一丝讳莫高深的垂询之意,是一种极淡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平等的关切。
……
都城暗卫合力抓住擎天鹏,交由铁骑从皇宫押送至天牢。
路上一空救出他,城中兵马集结,他们若想逃出帝都,除非杀光这些人。
城楼下,阮舒窈拿出皇子腰牌,要出去。
关键时期,守卫定要检查马车。
这辆宽大的马车一看就很好藏人,奄奄一息的擎天鹏正躺在里面。
按照既定计划,此时扮作小厮的一空挟持她。
顺利出城后,追兵不绝,她下车拖住追兵,为给一空等人争取充足时间,情急之下她动了手。
她主动出手对抗铁骑,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险胜脱身后,她暂时藏在给瞑野置的宅子里养伤。
-
燕宁还未到帝都时,她便得知了沈慕时的噩耗。
也得知燕宁非但没有救他,反而用震天雷对向了自己人。
她第一次发觉,燕宁真的很冷血。
他们说擎天鹏是金乌城安插在北国的细作。
直接给沈家扣了一顶通敌叛国的大罪。
沈府上下近百人被收押。
她才知,文景帝驾崩了。
驾崩的真实原因自然不会公布,一切消息都在太极殿那一层,被封死。
奇天下之大耻,哀天下之大悲。
燕宁要与金乌城有牵连的所有人陪葬,竟随便扣了个通敌叛国的大罪,抄了沈府。
兄长冲锋陷阵,尸骨无存。
祖母、主母、阿姊,接连受刑。
燕宁不许人提她。
等着她入宫请罪。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提着刀进了宫。
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她,包含了惊讶、嘲笑、可怜、觊觎、恐惧,或是幸灾乐祸。
她毫不在意,坚定的向前走,一步步登上通往奉天殿的玉石台阶,无数长矛利箭对着她,缓缓后退。
她本伤得不重,只是昨夜修炼焚心诀时,又出了岔子,误打误撞像是突破了二重境,功力大增,这使她亢奋,亢奋到忽略了眸低那不知何时侵入的淡淡厌戾之气。
她持刀进大殿,一股从前不曾察觉过的威压感迎面袭来。
大殿两侧各站着文武官员,她轻轻扫一眼地上匐跪的几人,便了然殿内商讨过什么。
跪在地上背对殿门的崔颢、陈柏军几人晓得她来,但不敢回头去看,在她还未踏入宫门之时,一路便有人通禀她的位置,殿下边问责边等着她呢,这会子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能不晓得是她来了么,不由得匐跪的姿势塌得更低。
两侧,除了一些横眉冷目的老臣,尚有几个能叫得出名字的男官,光禄大夫于石、刑部侍郎张轩、都察使吴青芳等,这些都是站在一起的,这些人对面有太傅、大理寺卿罗鸿光等,两拨人显然出现政见不合,其余的她并不认得,但这些人,应该都已经认识她了。
燕宁坐高台手压龙吟剑,略显凉薄的看着她,踏入他的领域。
这是自百兽园之后,他二人首次相见。
四目对峙,冰冷摄人的眸子刺得她心头一痛,好似应验了梦魇场景,她倾尽所有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她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说不出的难受,灼起几分燥意。
“阮舒窈。”
高台上男子的声音与梦中重合。
“孤,待你不薄。”
敛着万仞冰封的气势,燕宁修长手指轻触剑柄。
许是因肤色太过皙白无暇,衬得他那张凛丽出尘的脸,似仙若魅,全身上下透着禁欲气息,全然不见与她痴缠时的温情。
“那又如何?”她说话时面上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或是为了掩去失落,竟透出些戏谑味道,纯美皮囊下隐含一抹微末恶劣的,难挡的诱人之姿,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却是莫名的惊艳,散发出别样魅力。
她对亲卫军铁骑动手,坐实了沈家的罪名。
显然,她入宫不是来请罪的,她手里还拿着刀呢。
礼教顶在脑门上的太傅,顿时感觉先前说她倒反天罡,是一点也没说错,甚至找不出什么忤逆的话来形容她。
胸口堵着,声音就激动了些:“殿下面前,还敢不跪?”
当年沈载舟手握重兵,都没似她这般狂妄。
“沈家满门忠烈,为什么,要被下狱?”
她不明白,兄长为北国而死,为什么他的家人还要被下狱?
即便擎天鹏在她身边另有目的,她救一空犯了王法,所作所为也当是她一人之过,为什么他们要迁怒无辜者,就因为燕宁喜欢她,她提刀入皇宫都无一人敢拦,而毫不知情的家眷,却要为她受刑,这天下的礼法,当真是一点也不公平。
她敛着极重的怨气,这种怨气如沉疴旧疾,连带当年沈载舟的事也一并算上。
“冥顽不化。”太傅嗤鼻道:“为什么要被下狱,沈二小姐还不清楚吗?若非你包藏细作,与他们里应外合,将北国都城视作无人之地,置北国子民于险境,沈家怎会落得如此?”
言外之意‘是你连累了他们呀,你不该自责,不该羞愧难当吗?’
她笑了,当初红鲤山天鹏拼命护驾时,怎不说是细作,如今却板上钉钉,一口一个细作?
“请问太傅,金乌城的人做错了什么,要被北国如此相待?”
这难道不是恶人先告状,反咬他人一口,还咬得如此理直气壮地不许有任何反抗吗?
“你……你……”或是不知,或不敢说,太傅面上一会儿白一会青,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是我一人之过,与沈家何干?”她追问。
太傅冷笑:“哼,沈二小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沈家教女无方,你犯错等同于沈家犯错,沈家理当受罚,否则天威何在?”
“我与沈家,已断绝关系,我姓阮,不姓沈,方才殿下,亦是唤我阮舒窈,诸位不聋的话,应当都听到了?”她道。
燕宁打量她,淡漠开口:“不必逞口舌之快,想想你此番入宫,是想做什么?”
她想救沈家人出狱,她该求他才是。
他定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好心’提醒她。
她为过很多事,在燕宁面前服软,惹他怜爱。
她救一空出城时,以为燕宁不会把沈家怎样,甚少,看在沈慕时的份上,沈家人理应得到尊重与厚待,她笃信燕宁不至于做到这般冷血。
可她没想到,文景帝驾崩。
沈慕时也死在了战场上,是燕宁下的令,他一点也不顾及,那是她的亲兄长。
她愈发摸不准燕宁的脾性,又或者是,从前与沈毅之无需这么多的计量。
把他们当做一个人,实在是她太胆大。
她忽然有些共情王皇后,抑郁无状。
爱得再深,也捂不热燕氏男人血液里的凉薄。
从前阿姊劝她的话,这个时候很应景的出现在耳边。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你切莫叫他轻易占了身子。”
她很清楚,阿姊在认真提醒她,但凡真心爱你的男子,怎会不介意你的清白是否给他,普通人都有心结,更遑论他是皇子,他多半是贪图美色,没把沈家放在眼里,欺负玩弄过后,还要看他的脸色去讨名分。
那时她正沾沾自喜,能与心爱之人海誓山盟,尽鱼水之欢。
却不清楚,自己在燕宁心里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可是一个能与之偷欢的,给带给他□□满足的尤物?
又或者不一定要是她,只要能让他提起兴致,惠子也行。
在百兽园里,他不是还当着自己面,要惠子陪他喝酒吗?
他们两个人,说不定早就暗通款曲。
一抹不易察觉的邪气侵入她眸底,曾经有恃无恐的感觉发生微妙变化,像是再次被推下深渊,梦魇里的场景与现实交错,她一时竟分不清。
好似万点寒鸦撞入她脑海,意识里少女蜷缩成一团,埋进腿间的小脸被掐得滚烫,一双双布满狞笑的眼睛,在头顶盘旋打量她。
她的头好痛。
“舒窈。”
她头顶上,是燕宁注视的目光。
“全都退下。”不容置疑的声音里,隐约有些哽咽。
她今天很不对劲,不像是装的。
燕宁克制住走去她面前的冲动,勒令奉天殿里的文武大臣,尽数退去。
殿里尚有几个武功高强的内侍,储君手中也有龙吟剑,她一个小女郎,构不成什么威胁。
阮舒窈额上布满细汗,眸色渐渐橙红。
“发生了什么?”燕宁耐心问她。
此时的她根本听不见燕宁在说什么,嗜血的难以自控的情绪占据所有,手里的刀倾注了烈焰般浑浊的真气,骤然向燕宁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