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该怎么办?”见她一脸严肃,蓟千城有点儿心虚,“其实我也不想接电话,但它一直响个不停。你师傅说你从来不迟到,怕是煤气中毒,再不接就要报警了。”见她不吭声,又说,“好吧,是我莽撞了。等下有人问起,我解释一下,就说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男朋友不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地上有个冒烟的烟头,星雨用脚将它踩熄,“这涉及到一个人的作风问题。”
“潘星雨,这就有点儿上纲上线了……”
“所以你得说,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没想到是这样的神转折,蓟千城愣了一下,随即幽幽地笑了,抱起胳膊,玩味地看着她:“潘星雨,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啊?”
“进车间、换衣服、出车间,最多二十分钟,你就扮演二十分钟的男朋友,不难吧?”
出租车上,她讲了自己和齐岳的事,顺带提了一下杨主任。
“所以……你是希望我带罪立功?”蓟千城眯了眯眼,“让齐岳死心,让杨主任不再找你的麻烦?”
“行不?”
“问题倒是不大,”蓟千城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就怕你一不小心入戏,那我可是要收超时费的。”
“入戏?那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呢?”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王牌理工大学的硕士工程师我都没入戏,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在你这入戏。”
“我比工程师差在哪儿,你倒是说说。”
“至少人家不会怀疑我是小偷。”
“行,就这一个把柄,被你捏得死死的。”蓟千城长叹一声,“那钟小磊估计也没戏了。”
“谁?”
“公汽司机。”
星雨看着窗外拥挤的街道,没有回答。再回头时,发现他拿着圆珠笔在一张餐巾纸上画格子。
“你在干嘛?”
“画个PMI。”
她一脸茫然。
“Plus-Minus-Interesting,一种决策的方法。”他解释说,“翻译过来就是‘加分-减分-有趣点切入’。你要是没法做决定,这个表格可以帮助你。”
“比如说——”
“比如说齐大工程师,加分项是:工作好、学历高、喜欢你、知恩图报,你看,随随便便一列,都有四分了。再说说物质条件:本地人,独生子,父母都是干部,家里应该是有房有车的,一下子九分了。减分项只有一个,父母不同意。九比一的情况下,我觉得你应该努把力。家长的意志是可以改变的,设备厂人材济济,不明事理的人怎么可能混到中层?还是试试吧,我觉得有戏。”
她指着“I”的那一格:“什么是‘有趣点切入’?”
“他吸引你的地方,你的兴趣所在。”
“我对他没兴趣。”
“……”
“而且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不想做他的女朋友。”
他摁了摁圆珠笔,将餐巾纸揉成一团,皱眉:“说清楚了还纠缠你?这就不好了。这个要减分。”
“也……不算纠缠啦,就是经常出现在我身边,有事没事找我聊天。大概……想再争取一下吧。”
“这不是争取,你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你的意愿,这是不尊重你的决定。”
“没那么严重吧,”见他煞有介事,她连忙又说,“齐工还是挺友好的,毕竟是同事,我不想让他难堪,他妈还是车间主任……”
“潘星雨,”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在这件事上,你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
她舔了舔嘴唇,默而不语。
“要不,还是钟小磊吧?”
“谁?”
“公汽司机。”
话题又神奇地兜了回来:“他爸妈正四处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呢,前天去他家吃饭,两老还特地托付我了,让我把店里的女孩子介绍给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一边说一边划手机,“现在就帮你约一下?”
“叮”地一响,她那边多了一张照片。
“那,这个就是钟小磊,是不是挺帅的?”
星雨低头一瞅,确实长得不错,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只是肩膀不大平,左高右低,单独看也是个美男,只可惜这是张合影,旁边站着蓟千城,一下子就比下去了。
“也就一般。”
“一般?”他呵地一声笑了,“这叫一般?追他的女孩可多了。你俩在一起,可以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
“你知道美好姻缘的秘诀是什么吗?”
“请说。”
“美好姻缘的秘诀就是——永不结婚。一结婚,什么姻缘都不美好了。”
“潘星雨,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吧?”
“我真的相信。”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换了个话题:“好吧,不聊这个。马上要到了,行动之前,说说尺度。”
“什么尺度?”
“等下进了车间,见到你师傅,师兄,齐大工程师,我得怎么表现才像是你的男朋友呢?你能接受的尺度在哪?身体接触的点在哪?牵手?揽腰?勾肩搭背?”
“这些都不需要,人家也有自尊心,点到为止就行。”生怕他胡来,星雨又道,“听说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看着她的时候,瞳孔会放大到正常的三倍。你只用做到这一点就行了。”
“噢,噢噢!”蓟千城忽然双手捂脸。
“咋啦?”
“眼睛又开始疼了,睁不开了,疼!好疼!进了车间,又得麻烦潘师傅全程带路了……”
“说到这,倒是提醒我了,”她从包里掏出三只小瓶,“该点眼药水啦。”
她以为他会把药水接过去自己点,没想到他径直把头低下来,将脸凑到她面前,眼珠往上看,像只小狗一样乖乖地等着她。
一道柔软的心绪涌到胸口,她轻叹了一声,用手指按住他的额头,示意他往后仰一点,将药水滴在他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蓟千城怎么会突然间这么乖了?会不会已经知道她是鱼藏了?
应该不会。
在四年的交往中,话语权向来都在星雨这边:她极少主动说话,极少表现兴奋的情绪,极少秒回,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高冷的形象。而原木,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舔狗。
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鱼藏,不会怀疑她是小偷、不会动不动找碴、更不会面试的时候不要她。
原木曾经无数次提出约她见面,她从未答应。不仅因为她不是男生、不是985毕业、专业也不是动物学,也因为她相信见面会毁掉一个美好的世界。
只有在那个世界里,她才是最强有力的存在。
* * *
下了出租车就是厂门口。
大概快到午饭时间了,马路上进进出出都是人。她们穿着工作服,混在一大群工人中间,很快就融成了一体。走着走着,蓟千城忽然拉着她来到一棵梧桐树下,也就是昨天她过来接他的地方。
“你的手机呢?”他问。
“干嘛?”
“这是我正常状态的瞳孔,先拍一张。”
她举起手机,对着他的脸,近距离地拍了一张大头照。
“现在,我‘深情’地看着你,你再拍一张。比较一下,看看瞳孔有没有三倍大。”
“城哥,”她忍不住笑了,“不用这么教条吧?”
“昨天你照顾了我一晚,这是我应该做的。”说罢深吸一口气,开始凝视她的眼睛。
她只好仰起头来看他。
这样做让她很不习惯。
从出生到现在,星雨从没有这样长时间地凝视过一个男人的眼睛。每当看见父亲和哥哥,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躲起来,连正脸都不敢看,更别提眼睛了。
现在,她看到的是一双电影定格镜头那样漂亮而专注的眼睛,花钱买票才能看到的那种。她发现他其实是双眼皮,只是比较内双而已,只有睁得够大才能看见。虹膜是很深的褐色,接近于黑,与瞳孔加在一起,不仅大而有神,而且充满了情感,像漫画片里的人物。修长而微卷的睫毛给他的脸增添了几分孩子气。
“够大吗?”
她摇头。
“这样呢?”他瞪大眼睛,拿出在夜晚黑森林找鹿的劲头儿。
仍然摇头。
“没有三倍也有两倍了吧?我都目眦欲裂了。”他很夸张地瞪着眼睛,眼珠轱辘辘地乱转。
她笑了,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放大比较,依旧摇头。
“潘星雨,这理论是从哪听来的?不是故意忽悠我的吧?你得配合我酝酿一下。”他拉住她的双手,摆出偶像剧男主的姿势,再次向她凝视,“最后一次,再没有三倍,就放弃了。”
“现在有了。”她说。
“快拍!”
她举起手机,顿住:“又、又没了。”
“唉,看来演技不行啊。”他遗憾地放开手,“要不这样,到时候我眯着眼,你呢,就用三倍的瞳孔看着我。咱俩之间,有一个三倍瞳孔就能完成任务。”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上哪儿去找三倍的瞳孔?
“不用找,你现在就有。”他眨眨眼,一脸的坏笑,“还是你演技好,一秒入戏。”
* * *
好巧不巧,两人一进车间,迎面就碰上了杨主任。她穿着件宽大的工作服,里面依然是一袭黑衣,领口系了一条五色斑斓的丝巾,还打了个复杂的锁扣。
丝巾是杨主任的主要饰物,又那么鲜艳夺目,星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主任在丝巾上耗费了很多精巧的心思。她的丝巾应该有很多条,按照不同的色系与图案,与耳朵上的耳钉进行搭配,一周之内绝不重样。
她大概就是那种知道“丝巾的一百种系法”的女人吧。
“主任好。”星雨招呼了一声。
蓟千城默默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吭声。
“嗯。”她看了一眼蓟千城,发现两人距离很近,星雨站在蓟千城的左前方,半个身子与他重叠在一起,只要略微向后一靠,就能倒在他的怀里。
“哟,这小伙子是谁啊?”杨主任火眼精睛地认出他不是二分厂的职工,但又穿着劳保服,“哪个车间的?”
“他不在这工作,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东西落在我这了,过来拿一下。”她本来想说“男朋友”,这样可以一劳永役地消除主任的敌意,但她实在说不出口。
杨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蓟千城一眼。蓟千城摘下安全帽,泰然伸手过去和她握了握:“主任好,我叫蓟千城。”
两人气场都很强大,星雨夹在中间,像个随时要爆炸的气泡。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忘记蓟千城正好站在身后,脚跟踩在他的鞋子上,人跟着一歪,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顺势把她往身边拉了拉。对一个高个子来说,这是个很自然的小动作,星雨的脸还是红了。
“你好。”杨主任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然后指了指他手中的安全帽,“这个必须戴上。”
居然是命令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