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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卷睫盼、暴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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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赑屃在老树盘虬的林中跋涉了一夜,裸岩湿滑,脚下差点踏空——眼前是一道被水草覆盖的深沟,若不谨慎很难察觉。

暝色昏昏,几弯溪水自林中曲折回绕、时而隐没。丛丛溪流途径深沟附近,有不少顺着地势往深沟里落,织成淅淅沥沥的水帘,晶莹可爱。

赑屃视线越过倾倒的老树、交缠的树与藤,七零八落的藤上缀满了朱雀花,几只鸟雀栖集枝头。对面一块高大岩壁若刀劈斧凿、如镜面高悬,湿润流水在它身上留下浅淡划痕,旁生的蔓草也难攀援。群山相拥,崖壁之外,满目的高山流翠、绿瀑倒悬,与环绕的碧绿河水交相辉映。

黎明拂晓时分的自然神奇,沉浸于将醒未醒的蒙昧。他放出神思,勘察周围方向景物。黑黝湿润的泥土底下,深藏着厚重的腐朽气味,正是腐烂的旧物供给新生景物以养分,才教这片罕有人迹的森林呈现欣欣向荣的原始风貌。

初始的惊艳、惶惑,逐渐被按压克服,赑屃环视周围,妄图用一双慧眼、一段神思去横扫林中、地下,拨开重重迷障。他的心里越是接近一个答案,越是困惑,仿佛在一团黑雾中前进,自始至终在最核心的答案外围揣摩窥伺,不能或不愿更进一步。

初晓穿开密集的枝叶,半林树木莹莹煌煌,吸纳天地生机灵气。春樟叶落,点点滴滴宛若落雨,丝丝润润沁入泥土、沁入更深处的地下玄宫。

垂落羽睫,赑屃好看的眉头拧起,俄而眼帘掀开,他抬起冷峻的眸光再次查看这片秘境,方觉曙光里晨雨滴沥。

细雨微风,冉冉朝阳为其开路,铺面而来的暖流驱离寒气,光耀大地。他轻叹一声,终不再回首揣摩,调转方向,步履坚定,不再匆忙。

穿过深林即是开阔的平原。时过春分,雨水渐渐充沛,漫山遍野的新芽亮人眼睛。行过四五里地,方可至村庄,村庄背靠高山,绕过高山的东面,再往南行五里地,便可至东海入海口了。

山色新,雨如烟。佳人独立陌上,似在等候谁人,周围行人扛着锄头、拎着包裹走过她身侧,好奇者不由回头。方才,武安带芸初出门观景,介绍人类习俗,后来武安看到熟人,芸初不方便跟随,于是立在原地等候。丘陵、山包上烟气袅袅,线香点燃、纸钱焚烧的烟火气,混着炮仗的硝烟味,种种气味与心情升腾至半空,混着雨水的湿润,助长了清明层云阴暗、更渲染出路上行人神思凝重。

武安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想要挽留住谁、让前方那人“且慢”离去。终收回手来,留一声内心感叹,怔怔然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

远处朝阳喷薄、几瞬后一跃至半空,热烈激昂的光芒照亮世间。赑屃途径此地,见那壮丽景色中站着一人,精神笔挺的黑色盔甲,略儒气的行止动作,不太像干练的武将,却像极了印象中的另外一人。那人此时折身将要离去,赑屃旋即出声招呼:“大哥。”

“武安”注意到他,上下扫了他一眼,“七弟。”

赑屃形貌狼狈,不碍其从容大方,见武安回身看他,不由微微一笑。

(六十四)

原来,此时的武安并非武安,而是施了障眼法的囚牛,一般人无法看穿他的真身。

囚牛适才要挽留的人是年前送黄衫少女出海的车夫。时值清明,车夫跑远途返回,拾掇拾掇便上山祭祖。他见到车夫祭拜完下山,拦住他请问了几句话。车夫的回答让他彻底断掉了线索。芸初和那个黄衫少女可能是完全无关的两个人。

因为那车夫觑了觑远处的芸初:“那姑娘眼睛大,骨架小,像俺南方人,你带来的姑娘虽然身形纤弱,但骨架大、身量也高。”车夫聚精会神,再仔细看了看,肯定道:“从样貌上看,也不像同一个人。她给了我这么多钱,我记得清楚,错不了。”

旷野因喷薄的朝阳而蒙上层熹红色。赑屃走向兄长,与囚牛唠嗑了几句话。

囚牛检查赑屃身上,看是否留下明显伤痕,良久,很是欢喜地笑道:“尽管形貌狼狈,好在平安无恙。这么多年,我们几兄弟终于可以好好地聚聚。眼下,小九刑满,已经回东海了,八弟刚传信回来,需在外再戏耍几日,顶多半个多月也能回来。可惜四弟,仍然不闻音讯……”

“四哥偷得宝物出去,怕被责罚,短时内定然不敢回东海的。”

囚牛听得这话,停顿一瞬,后点点头道:“你这是要回东海了吧?”

“离家许久,自然要回家一趟。”

“你在外浪迹多年,是该回家了。”囚牛望了望赑屃,拍肩道:“那便走吧,我在岸上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赑屃看到远处的姑娘,挪愉笑道:“知道了。”那姑娘好像知道这里有人在说她,轻轻转过头来,视线对上,两人都觉得对方莫名的熟悉——明明看上去从未见过。

他们互相微笑致意,分道扬镳。

离村舍愈近。村舍学堂飘来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有老者声音云:“清明。”众童声随至:“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酒旗翻飞,旷野迷雾被海风吹散,赑屃义无反顾地往东海行去。芸初看着他远走,内心酸胀迷蒙。为何,她见到那个陌生人,会感觉欢喜,看到他离开,又分外得难过?那种情绪,是叫难过吗?可能,是今天的烟火气熏的吧……

卷睫滑下阴影,闭眼、睁眼,种种情绪,转瞬消灭了踪影。

(六十五)

白日高悬,仰望高山的青衣女子内心忐忑,受那随处可闻的鼓声影响,她抿起嘴唇,克服畏惧,掀起曳地的衣裙近前。

鼓点铿锵、密集,一槌一槌敲得黄土地震颤不已。蠕动的队伍一直从山脚蜿蜒至山麓。老人在年轻人的搀扶下,于山麓平坦处搭建木结构的简易高台,送青衣女子往高台上走。

青衣女子在人接引下攀爬高台,直到高台之巅,再颤巍巍朝更高的山体开阔处举步。虽道开阔,那平台只容三五人站立,山沿被杂草遮掩,假若一时不察,就会面临踏空的危险。

烈日当空,空气似被滚油汤锅烹饪过,冒着翻腾扭曲的油花。

青衣女子重重地呼吸,端立高台,舒展手臂,广袖、手指翻飞,像是在祷祝又像是在跳舞,最后定格在一个高举双手的献祭姿势不动了。她的唇畔呢喃古老的巫话,骤尔朝天大喝一声,热风涌动,几缕懒散的白云聚到一处,在接近烈日之际,猛地消失无踪迹,再来几次也是同样的结果。

人群骚动,俯身贴地的人们将自己脱得几近赤条条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脊背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疼。有人在哭,眼睛却干得流不出泪水。咸涩的汗水从额头淌下流进嘴里,儿童珍惜地抿紧嘴唇,伸出小舌舔了又舔。人们很绝望。又过了一天,夜晚降临,山脚许多叩拜的人起身离开了。

站在高台上的女子滴水未进,在烈日的炙烤下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她的身体在摇晃。山脚下突然有少年的声音在喊:姊姊!姊……第二声尚未完整地叫出口,那人已被大人捂住口鼻,半拖半抱地带了下去。

人群窃窃私语。

日升月降,如是两个轮回。青衣女子看到那轮太阳分出多个重影,若九日高悬。山下响起惊呼声,木结构的高台被晒得干裂,裂纹扑簌簌地将一条支柱分裂,高台摇晃、着火。惊叫四散,青衣女子感觉自己的下裳、衣袖也在着火,火势升腾席卷要将她悉数焚毁。

“雨水……”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处境,绝望地呢喃。她蓦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噙着泪水,她冲那太阳大喝:“天意不仁!以地为炉,递百黎为薪!吾却长生以献天地,甘投烈火,不见日月。望天意仁慈!祈降雨水——!”

伏地的枯草着火,火势从青衣女子身上着起又熄灭,焚毁的焦黑肌肤一次次重生,有几处露出没有长皮的嫩红肌肤,散去的衣物如烟火般在她身上悉数复生。

直到她仰面躺倒的那一刻,九日依旧高悬,万籁俱静,她忍不住举起僵直的手臂,用宽大衣袖遮住被日光刺痛的眼睛。宽袖掩面,唇色干裂苍白,她就这样默默地死去,飞扬的黄土洒了她半身。她蜷缩着,翻来覆去,以衣袂掩面,各处皮肤剧痛不已,原本健康的肌肤渐渐变得如同干尸般瘪瘦。

原来,她也畏死……她无端地诅咒起天地,诅咒起离她而去的人们,诅咒起那个冲她撒谎说已赐予她长生的人……诅咒她自己的一生,诅咒这禁锢她一生的责任!……她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无力地咒骂一切!绝望的双眸涣散,右袖掩面,从稀疏的衣服纹理中仍可看到不依不饶地四射金芒的半面天空。

烈火散去,寒冰到来。历史的车轮在群山断崖上碾压而过,她被埋进黄土中,遭雨水冲刷,流入大海,沉到渊底。

一轮幽光如同海底水泡般自残缺女尸体表冒出,呼呼地升到海面,继而犹如普通的浪花浮沫随海洋众生浮沉,直到它被卷入海底旋涡,长久黑暗的出口袭来画卷般的飒爽的秋景。

它凝聚成半截人形,无知无觉地坐在某处。月夜来临,它也不凑热闹,仍然坐在那里,呆呆地看那些银鱼受了什么召唤似的,追逐而去。

“长生。”它低头呢喃、重复着,“长生……”言语呆滞、满是困惑。终有一日,它好像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有火光从它呆滞的眼眸中亮起,它凝聚起双足,踏到地面上,怔怔然地向前走,上下唇畔频频触碰,破碎得不成话语。她凝聚起脚趾,灵活的手指,她的手指紧紧按住左边胸腔那噗噗跳起的东西,蹒跚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终飞身一跃,突破结界,透明的身体化作一条银鱼,奋不顾身地往一个方向飞窜而去!

——那个方向,海水浑浊,远处如同有柴火毕毕剥剥地燃烧。

而在她身后,黑暗中走出一位老者,双眸精光毕露,凝视那东西离去的方向片时,也不追逐,只是折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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