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语,眼睛眯着浅笑,慢条斯理地将银针旋入几分。时不时打量着她的反应。
白枕已感到头有些许份量,却仍旧装得无碍。虽有意屏住呼吸,奈何时间一长,却仍免不了吸入几分迷魂香。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江小姐擅长的,不巧,沈某也擅长。”此刻主导权全然落入沈确手中,倒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
白枕并不意外,他能仅凭两次交手,辨出自己。无论是将沈确迷晕还是如今情形,真正紧要的是拖住时间,待老覃成事,还有,于先生也该到了。
昏沉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白枕只觉眼前光影浮动,连沈确的面容也似蒙了层雾,捉摸不透。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左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刺破混沌,堪堪吊住一丝清明。
沈确忽见她眉头轻蹙,手上力道不由一松。垂眸却见她左手指缝间渗出点点血色,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他扣住她手腕强行展开。
只见素净的掌心上赫然几道月牙状的血痕,皮肉绽开,犹自渗着血痕。分明是方才她硬生生用指甲剜出来的。
沈确眉间愠色微聚,眼底暗潮翻涌。他握紧她四指,裹进自己掌中。触手尽是寒凉冰冷,却忘了自己的肩膀也淌着血,全然不觉。
见她气息渐弱,身子摇摇欲坠,他心头蓦地一紧,当即拔下那枚泛着丝丝震颤的银针。
终是抵不过自己亲手调制的迷魂香,羽睫轻颤如折翼的蝶,堪堪撑住身子,阖上双眼。
整个人软软地向旁栽去。恍惚间,只觉落入一个带着檀木气息的怀抱,但亦或是佛堂内本身便檀香袅袅,总之,是自己最喜欢的香气,因为混着它饮酒,有种出家人的破戒感。
此时,佛堂之上,菩萨像下,才算真真正正得了清净。
经幡微动,烛火轻摇,二人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这一刻,满室杀伐之气尽散,只余一片澄明寂静。
也真得了机会,让沈确能细细看几眼,眼前这个姑娘。
静静靠在臂弯里,此刻这般昏睡的模样倒显乖觉,敛尽锋芒后只余一段温润玉色。任谁路过,也只会当是哪户书香门第的闺秀,断不会想到这具单薄身躯里,藏着能瞬息取人性命的狠绝。
睫毛照着暮色依在素白的脸上,投落浅浅阴翳。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如同倦极栖息的羽蝶。鼻梁秀挺如远山脊线,下颌的弧度却凌厉如刃。
这般清绝的骨相,偏生得极素净,与京华喜繁盛的调子格格不入,脂粉气很淡,不见半点珠翠脂粉的修饰。
沈确的目光细细描摹过这张素净的脸,试图从眉宇间再寻出除了几分的肃杀之气之外的熟悉感。
却不知何时,心底某处尘封的暗阁正被无声撬开——“清者自清”,四字簪花小楷忽地浮现在眼前,那笔锋圆融得近乎刻意,像是执笔之人故意敛去所有棱角。
记忆中的墨迹洇开,化作十年前旧事:
有个总爱在干亏心事时,偏要用这手簪花小楷偷梁换柱的小姑娘。她写他名字时,哪怕已刻意敛去棱角,却总忍不住自以为不留痕迹地在末笔回锋时偷偷往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尾巴。与那“清”字,异曲同工之妙……
沈确硬生生切断思绪,仅仅是一手相似的簪花小楷。算得了什么?
心口莫名传来一阵钝痛,将那些虚妄的念头尽数碾碎。
阖府上下,尽数殒命;满门亲眷,惨遭屠戮。这便是一夜间用性命写就的史书,每一笔都刻骨铭心,不容质疑。那一夜的火光,早已将所有可能都化作了灰烬。
菩萨慈悲的目光未曾垂注,一粒遗珠正静静依偎在莲台畔,像被遗忘的因果,与香灰为伴。
外面刀剑相击之声骤起,季州的厉喝破空而来:“快追!”
数道黑影疾掠而出,朝着刺客逃窜的方向追去,转眼便消失在暮色尽头。
寺庙内只余季州与三两亲兵,奉命将吴琼守在中央,寸步不离。
沈确听见外头动静,神色一敛,眉宇间仍是那副冷峻疏离的模样,正欲带人离开。
却不想被人截住了道。刹那间,刀光剑影。这些杀手显然是奉命而来,招招直取要害,即便被沈确的剑锋划得衣衫尽裂、血肉模糊,完全落了下风,至死都意欲取沈确性命。
不愿与之过多纠缠,自知外面情况不对,眉宇中带着些许不耐,微微蹙起,无心恋战。
剑锋走得愈发凌厉,招式愈发狠绝,最先扑来的一人喉咙处见了血,蹭到剑刃上。带着同伴的血迹,另一人也被贯穿胸膛,仍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嘴角处却缓缓渗出血,再无反抗之力。余下的,死的死,伤的伤,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再无人可挡。
人解决干净,眼神落到了殿内唯独剩下的活人身上。思忖几秒,将人抱起,抬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殿门,见怀中之人,睡得倒是安稳,冷笑凝在嘴角,跨步而去。
不想,外面又铺了层血迹。而刚到手的人质,此刻却不翼而飞……
“恳请将军治罪,先后来了两个蒙面人,皆武艺高强。一人逃跑后,属下便命人前去追,却不想落入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后又来了一个,我等不敌,人被他劫走了,之前那个人也跟丢了……”季州与士兵跪于地,将实况一五一十地禀报。说到后面,声音逐渐变小,愈发透着心虚。
暮色笼罩,神色不明,一语不发。满地的血迹混着压迫感,逼得人喘不过气。
“先起来吧。”终是发话,嗓音冷沉。“换了个人质,倒也无妨。”
季州心里不由生疑,待看见将军手中之人,竟是个女子,面色一惊,与周遭人面面相觑,皆是愕然,“这,便是阁楼上的刺客?”
沈确轻微颔首,不做过多解释,将人放入马车之中。随着车轴压过寺外的一片狼藉,一行人不知去往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浓郁。
睫毛小幅度地挪开,一双看似未涉世事的双眼,缓缓掀开,雾气氤氲的眸子,不甚清醒的模样,环顾四周。
“莫不是梦里真见鬼了?”凉薄的嗓音在一旁阴恻恻地响起,明明是在阖眼养神的人,修长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将周遭一切动静尽数掌控,尤其是她。
听到声音,听她似乎叹了口气,缓缓才睁开眼,见她瞥了自己一眼,哑声开口:“醒了倒是见着了。”
沈确倾身逼近,她耳边蓦地擦过一声轻笑,衣袂间檀香混着未散的血气,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你我的账,还没算完。”沈确倏然俯身,阴影如夜色般笼罩下来,眉宇间凝着的寒意渐渐浸入。“杀人可以不认。”
他嗓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危险的韵律,“那盗赃呢? 该当如何论处?”
他指节叩在她身后,将其圈在一处。
呼吸凝滞间,沈确指间寒光一闪,腰间玉带钩被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冷冽的弧线,最终无声地跌在她膝头。
羊脂白玉映入白色裙裾,像一捧雪融进了一堆雪里。
“人赃俱获。沈某不介意亲自送江小姐去一趟刑部大牢。毕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沈某也鲜少有机会能去一观。”指尖划过檀木纹理,细微的刮擦声混着轻扬的尾音,竟带着几分真挚的谢意。“托江小姐的福。”
白枕心中冷笑,原先还以为是个豁达大度的讨债鬼,不想也不过是个锱铢必较的俗物。
“杀了便是。”轻飘飘地回应,话音轻得似一缕幽魂拂过判官笔尖。朱砂滴落生死簿的刹那,也不过这般随意。白纸朱批间定他人生死。
“言重了,乱国方用重典,今太平盛世,远不至此。”端出清风朗月的做派,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
“不想沈将军还讲法度。”忽而,展颜笑开,听得何种趣事般,眼尾翘起,“正赃犹征如法,赃物已如数退还,沈将军当放我走。”
“像这般江小姐这般还,也可作数?”他指尖掠过她膝头的玉带钩。
凑得很近,睫毛的阴影快交织于一处,原先那点风流佻达的桃色眼尾,此刻在晦暗光线里被不悦铺满,分明没有胁迫的举动,却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白枕伸出因睡久了有些酸软无力的手,欲将膝头的玉带钩拿起,掌心蜷起时,传来轻微痛感。这才发觉,被自己毫不留情糟践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被妥善处理过,裹上了一方素帕。
指尖轻轻搭上那方素帕,“沈将军待俘,当真不错。”唇角勾起,眼神清澈,笑得烂漫。
“总不能白听了好话。”沈确闻言,不着痕迹地略过一眼,又匆匆撇开。“沈某诚心待俘,也需得她真心招降才是。否则……”
威胁的话尚未脱口,便被顺了下去,“便将我杀了?”白枕凑近,嘴角噙着笑意,盯住他的眼睛。
“杀了?岂不辜负了刑部新制的刑具?”沈确欺身上前,淡淡地数着,像是报京城最负盛名的汀香楼的菜名,“炮烙铜柱火候正好,梳洗的刃刷淬火后也利得很,凌迟的鱼鳞刀,听说匠人连夜改了式样,能割足三千六百刀。”
尾音拉得极长,像是当真要参考她的意愿。“不知江小姐,可有中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