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檀笑尘出去时,就看见季南雁一个人在空落落的府中忙活。
但她看上去气色要好很多,在阳光下把她整个人都照得暖暖的,就像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在自家院子肆无忌惮地跑着,阳光下的笑脸灿烂得连当年的檀玥都自愧不如。
看到檀笑尘,她放下扫帚走过来,道:“君公子。”
一声君公子把他唤回神。
面前的女孩到底是长大了,但她并没有道出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以之前的假名相称。
她道:“君公子?暮道长他已外出一会儿了。”
檀笑尘这才反应道:“我知。”
这是在告诉他暮淮已经走了,所有人都走了,连在等他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
但他不会同他一起了。
季南雁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公子可要一起用午饭?”
檀笑尘有些惊讶地看她:“你会做饭?”
季南雁微微歪头:“从前为了养活自己学了一点,不过手艺不是很好,望公子不要介意。”
檀笑尘沉默了。
雁儿本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可是因为当年的事落得了这种下场,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来的。
他气闷了会儿,才道:“那,赵氏,你怎么处置?”
季南雁没有犹豫:“她不再是季家人。我会告与官府。”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总归好的。而他要的真相,即使尘封多年,也总有蛛丝马迹,做了就一定不会消匿于世。
檀笑尘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行了个不合长卑之间的礼:“季姑娘,多谢你的收留,在下告辞。”
季南雁似是被他的阵势吓到,像是不敢受他这礼,赶忙深深地回礼:“这是哪里的话,应是小女感谢君公子。”
檀笑尘直起身,扯了个酸涩的笑:“谢谢。”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檀笑尘在季南雁面前自知不能自处,他感到很后悔。
那年他旧伤未愈,已是强弩之末。陈小离救他时也许给他喂了麻药,他那时迷迷糊糊的真以为自己好了就跑走了,但没想到他会喝醉,更没想到胆大到爬城墙,结果从墙上掉下来,还硬生生地扛了十几刀。
他自己没在意,等一坛酒不小心泼自己身上那股剧烈的痛感传来,让他突然意识到到,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那时的确要死了,如果不是飞升,他现在也像季锦林一样是个鬼魂而不是一个贬仙也能像人一样活着。
他飞升后被他家武神看上收了他,结果人还没用到就用了他自己大罐大罐的仙药往檀笑尘身上倒,养了好几年才完全好过来,也多亏了他仙上肯为他尽心尽力,这才没让个做仙的人都能落下病根。
再之后,他是经常下凡,但不知怎地,他就是没去过几次语乐境界,像是自己心里作祟,又像是有一股邪力硬是推着他不让他进去,若不是这次被贬一落落到语乐的地盘,他也不会是这样的。
他没有遇到过季锦林,也一直逃着不去想活下来的人,结果就成了这样,他没能照顾季锦林留下的孩子,没让她成为季锦林希望的模样,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像秦烟兰说的照顾好自己。
活着已是万幸了。
他很对不起他们。
至于现在,他也只能做到在季南雁的扫帚上神不知鬼不觉放些银子,他不敢面对她。
在找到真相之前。
檀笑尘找了家茶馆,盯着自己手里的茶盏,连底下的繁嚣都没能入他耳。
自李狗子被擒后,季锦林留在人世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本就是来保护他女儿的,这会儿结局圆满,他也没理由不回去,匆匆与季南雁告过别,就偷偷嘱托了檀笑尘一些事。
“小世子,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很久也没查到,像是防着我似的。不过线索很难找到,但是顺着这条路小世子可以试一试。”
他把正事交代完,方僵硬地咧咧嘴,想弄出个笑来:“都挺好的。见到你过得很好,我也好向子沉交代了。”
檀笑尘心里一阵苦涩,到最后他也只能说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季叔叔,对不起。”
最后,季锦林也只是看着他摇头叹息:“没什么好道歉的。只是子沉太冤了,他那样好的一个人……”
是啊,他爹那么好。当初季锦林全家倾家荡产,已经穷到去街上卖艺要饭,之后沿路迁移还被土匪打劫压去了山寨。季锦林本来还有个哥哥,为了保护他们,在路上和土匪起了争执,就生生被土匪砍掉了半颗头。
他们全家人都害怕得不敢说话。每个人都饿的不行,那时候季锦林还是个少年人,因为被绑着,他也只能怒目而视,像是把他松了绑,他就能像一头狼一般咬死这群土匪。
因为他的眼神太可怕,他哥哥刚倒下,土匪就被骇到,赶忙掩饰般的就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季老夫妇那叫一个哭得厉害,跪着求饶,每个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就季锦林还倔强地瞪着眼睛,脊背挺得笔直,硬是不肯屈服。
就当季锦林都快被打得气绝过去时,一声马嚎刺破长空。
有土匪道:“大当家!!是,是那个衡旸将军!!他们又来……”
话还没说完,那土匪就被一支箭贯穿了脑袋。
众人惊慌,也不再管季锦林一家,鸟散似的逃过飞过来的箭雨,却也无一幸存。
四周静了静,季锦林想挣扎着起身,可身上每一处都疼,他又被绑着,看着就像是狗爬,在地上挠着跳蚤,硬是起不来。
那一声惊刺的马声消失后,转而就是渐进的马蹄声。
那人身穿铠甲,红色披风晃的他好生威风,季锦林就有点嫉妒。
他这个年纪,本也该投军报国,不该在这里狼狈不堪。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来,走到他眼前,亲手把他扶着站起来。
季锦林看清来人,那是一张比他还年轻的脸,就是年纪轻轻,脸很臭,话也很臭。
“爬得跟狗一样。”
季锦林立马就怒了:“你!”
“唉唉唉怎么说话的?!那是我们将军,将军!”
季锦林倒不是被这一声怒喝息声,而是他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让他很没面子。
檀寞就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肚子,转而看向季锦林的眼睛,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想参军?”
季锦林撇过头不想回答他。
檀寞没等他的沉默,转过身,披风都能甩到季锦林脸上,他道:“带走。”
季锦林猛地去看檀寞的背影,脑子里还一团浆糊。
他那时候还不是很明白,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剿匪大将看上了他,要收他麾下。
之后,就有了季副将,有了季府,有了闻名一时的檀季二将双配合,打下天下江山。
那年他二十岁,檀寞十九岁。
檀笑尘不是不知道他爹和季锦林二人之间的过往,但这也只不过是檀寞的惜才之心,却被季锦林记了一辈子,甚至用生命去还这个举手之劳的恩情。
突然间,街上人多了起来——李狗子离开安和县后,街市也就热闹起来了。横扫之前那派荒凉景象,多了人间烟火气。
他往下看去,扫了一眼世人,不禁被一道身影吸引目光。
人形之间,有两三人很是明显。他们互相交谈着,其中有一位年长的最为高挑,穿着云墨色道裳,不华丽却也不普通,正背对着檀笑尘。而令两位应是别派的道家弟子,都穿着统一的校服,笑着跟那个年长的行礼就走开了,只留下一个云墨色身影。
这身影很高大,在人群中很显眼,这才让檀笑尘注意到。那人站了会,蓦地一转身,刚好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和檀笑尘撞上视线。
檀笑尘怔愣了下,眯了眯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道人像是没瞧见他,又若无其事地去看其他地方,抬脚便走了。
但檀笑尘心觉刚刚那感觉不对。
他只是顿了会,便马上跑下茶楼去那条街道。
那身影刚消失,还追得到。
他刚想越过人群,却猛地打住脚,回头去看刚刚的茶楼。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人!!!”
街道一瞬间尖叫连连,炙热的气息扑鼻而来,让檀笑尘重新跑了回去。
他赶到的时候顺了一只木桶,跟着一群胆大的人向茶楼浇水。
这茶楼不小,此刻正值秋季,天气本就干燥,风再一吹木头就很容易烧起火来,很快的,水抵不过火,火势越来越大,隔的几丈远的人都能感受到这边传来的热浪。
檀笑尘不一会就面目满黑了。
他看了会陆续从茶楼慌忙跑出来的人,老板都还跪在地上痛哭。
转头再去舀水,眼睛一瞥,看到另一边痛哭的人。
那是个女子,哭得稀里哗啦,紧紧拉着一个同样拿着木桶准备救火的人指着茶楼楼上。
檀笑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挂了一条断了的布绸,女子腰上也缠了同样的布,风吹起那无力的绸缎,火舌瞬间淹没布绸源头的窗户。
那女子又是大叫一声:“哥!!”
随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檀笑尘沉了沉眸色,向四周看了看,须臾,扔掉木桶,几个跨步踩上一堆人丢下的木桶,一个飞跃越过那女子,脚一蹬茶楼残木,飞入了刚刚窗口的隔壁。
那女子崩溃地跪坐在地上只感觉一道白影从她身边飞过,转眼就倏地没了影。
檀笑尘迅速屏息,从暮淮给他的储物袋里抽出忘归。
剑出,劈向墙壁。这木墙已经被烫的软得跟纸一样,轻松地被他劈开一个口子。
另一边的房间火烧得还不算太猛,没外面看的严重。
檀笑尘扫视一遍。窗户边趴着一个男子,已经被熏晕了过去。
他收了剑。将男子扛到他刚刚进来的房间。
这边窗户还没被烧着,但是这楼已经有倒下的趋势了,檀笑尘背着那男子脚下就有些晃。
他走到窗户边,往下看。
檀笑尘突然闭了眼,眼前突兀地扭曲了一下,刚踏上窗格的脚又退了回来。
可身后的火不容他犹豫。
“喂!公子!快跳啊!!”
檀笑尘蓦地睁眼,再往下看时,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看到了地上铺了好几床被子,周围全是看着他们的人,正大喊着要他跳。
檀笑尘一鼓作气,一跃而下,火舌正好舔到他的衣角,却很快被那人甩灭。
檀笑尘在空中换了个位置,将男子抱在自己身上,一刹那,他的背又重重地打在地上。
有一阵钝痛,却因为底下的被子缓和了不少,许多人围了过来,将他身上的男子拉了起来,檀笑尘也被人扶起来。
他道:“多谢。”
拉檀笑尘的是一个笑得很朴实的小伙子,他哈哈笑了下:“你倒是真厉害,火这么大也冲进去救人。身手蛮不错嘛。”
檀笑尘笑笑:“过奖。”
小伙子话还在继续:“不过你刚刚为啥不跳啊?我们从家里掏来几床被子叠在那里,你身手那么好,摔下来应该不是很疼,你会武功吧?挺让人羡慕的,俺就不会。你是恐高吗?”
这会儿檀笑尘变成尴尬地笑笑,因为脸已经完全被熏黑,笑地跟黑炭似的:“没有吧?”
小伙子也很腼腆,他道:“呀,火又大了,我先走了,公子,那边有大夫,你去看看吧。”
说完便走了。
檀笑尘也没闲着,依旧搞了只木桶去提水,为了不让火烧到旁边屋子,檀笑尘等人忙活了好一阵子,直到快到傍晚才停下。
日暮,天际的血红给烧成废墟的茶馆增添了一抹凄凉,黑木倒塌,还冒着屡屡黑烟,周围俱是一片唏嘘声和众人挽救火势后的放松。
檀笑尘终于得以完全扔掉手中的水桶,擦了擦脸上的汗,硬是把一张黑脸擦回了一点白。
而这平息后的时间才让人慢慢想到。
秋日干燥虽然容易起火,但也并不是这种非正常的走水,也不会来得如此迅猛。
檀笑尘前脚刚离开茶楼,后脚就传来了热量,委实有些奇怪。
“公子。”
檀笑尘正思量着这问题,突然被这一声拉回了思绪。
向他走来的是那个刚刚在火下大喊大哭的姑娘,此刻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