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父皇。”邓衿行了一礼。
皇上年过半百,忽略眼角细纹,依然俊美,他给邓衿倒了杯茶,笑眯眯道:“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不必拘礼,坐。”他把茶杯递给邓衿,“这是宜州那边出来的茶,尝尝。”
邓衿坐到对面的绒椅,接过茶抿了抿,放下,“茶不错。”
“是吧,”皇上笑道:“太子伴读送的。”
邓衿微顿,抬头,目光锐利,“伴读?”
“是,”皇上稍稍坐直,拢了拢身上的绒衣,平和道,“朕知道,你从菱洲回来后仍然不落功课,政务缠身,这是好事。但眼看明天就要去学殿,你还未选伴读。朕想着,你在菱洲呆惯了,这边的人除了你皇兄皇弟,其他的都不认识,不便选择,所以便自作主张,替你选了一个。”
邓衿面露嫌弃,“谁?”
皇上大笑,指了指他,“太子啊,朕猜猜,你现在想的是对方长相美丑,家世如何,手脚是否麻利,办事是否机灵之类?”
“是。”邓衿手支着额头,“长的难看岂不碍眼,家世不衬没资格同本宫说话,手脚不麻利、办事不机灵如何能当得起伴读?”
“太挑。朕听人说,你对下人也是这样,甚至苛待?”
“苛待?”邓衿冷脸,“谁无故为难他们,必须说为难,那也是他们做不好,怎么能赖到本宫头上。”
皇上笑眯眯,“所以说你太挑,”他垂目,看桌上的清浅茶水,“太子伴读经不起这么折腾,他也不是宫仆,手脚麻利办事机灵这些,没必要。”
邓衿没说话。
“朕有一事托你。”皇上看了看他,“你的伴读长得白净水灵,凭太子你的眼光,应当是顺眼的。他祖父母都曾是朕的老师,父亲是十八年前战死的武状元宋文岘大将,母亲是十八年前已逝的文状元,都是朕的同窗。这个家世不论人生死,仅看身份,能同太子你说得上话吧。”
勉勉强强,邓衿点头。
“好。”皇上指尖点了点茶杯,“这个娃娃叫宋子须,他母亲将他生得早,先天不足,身体抱恙,非常金贵。学殿的学官都相互认识,只有他第一次来皇都,听说他还怕人,朕担心他身体不适时不敢与人开口求助,所以将他托给你,你代朕照顾照顾。”
邓衿:“娇气。”
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
“太子,若论娇气,谁都没有你娇气,包括朕。”皇上笑眯眯道。
邓衿:“不过讲究了些。”
皇上:“讲究没问题,既是太子,理当同朕一般,用最好的。但过于讲究,问题就有了,就像传言你苛待下人那般,容易人心不稳。好了,明天上学殿,太子回去准备准备吧。”
“儿臣告退。”邓衿走出御书房,带上门,迎着傍晚稍冷的风走着,面无表情。
他可没答应照顾那小病秧子。
第二天,宋府。
“仔仔,张伯伯来了。”聂叔敲了敲门。
卧房隐约传出模糊的动静,片刻后,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小公子站在门后,圆脸蛋尖下巴,白净清秀,可怜可爱,面唇有些不自然的红,身上穿了两件衣裳,外披绒衣,瘦瘦小小,瞧着羸弱。
“聂叔,”宋子须让开门,有些腼腆,“张伯伯。”
“哎,仔仔也好。”张大夫走近去,把药箱放到桌上,去到窗边,“来坐,伯伯看看你。”
宋子须听话地坐到了窗边,张大夫捧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又摸了摸他的头,检查眼耳舌,切脉,又让他站起来顺着屋子走了一圈,才笑眯眯问,“是不是今天要上学了,才没睡好?”
宋子须有些不好意思,两手放在膝盖上,“我不认识他们。”
“不怕,认不认识不要紧,我们是去读书的,读书没问题就好。”
宋子须没说话,点了点头,眉间郁色不散,低头来回摸着腿上的毛毯,无意识揪着上面的几撮毛。
张大夫瞧见,止了他的行为,“仔仔。”
宋子须抬头。
张大夫摸摸他的头,“伯伯听说学殿里的小学官都是十八岁往上的,这个年纪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没有人会像小时候那样对你,不要怕他们,也不要乱想,影响身体就不好了。”
宋子须沉默许久,缓缓点头“好。”
张大夫又对聂叔道:“比前几天好不少,药就不要再喝了。现在就是体寒血虚,四肢乏力,昨夜也没睡好,有些虚热。一会儿我让小五做些益气养血、滋阴润燥能安神的药膳,这段时间须睡好睡足,不能受寒。”
“哎,记下了。”聂叔道。
张大夫看向宋子须,“仔仔,再添两件衣服,心静下来,热了再脱。一会儿吃完早膳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午时吃过午膳后休息半个时辰,下午身子有力气了再去学殿,不行可以延后一天再去。”
“好,谢谢张伯伯。”宋子须应下,送走张伯和聂叔,才回到书桌边坐下,靠在椅背上,来回翻着学殿发下来的手册。
前几天刚到皇都,路上受寒起热还没好,一直到昨天病好了些,才拿出手册看。
他这份是皇上亲自写的。
学殿不让带仆,万事亲力亲为,吃饭也是大家聚在膳厅里,吃宫里御厨做的饭菜。但皇上做主,将他的医师药师和膳师安排在学殿里,准他带仆,还给他的院子造了一个小厨间,十分贴心。
但这样的特殊对待有些招摇,他怕招来别人的不满,尤其是和他同住一院的太子。
宋子须拢了拢衣服,愁眉不展。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郁郁地转出门,去东厨看别人忙活。
年轻的膳师原本在和老厨子讲话,忽然看到门边有个人影,立刻停下话头,看清是宋子须后,道:“仔仔?怎么过来了,饿了吗?”
“……没有。”宋子须有些不好意思,“我过来走一走。”
一旁厨子搬来一个板凳,放在过人高的窗下,又搬来一盆烧红的炭火,“小少爷来这里坐,这里没风,又有太阳,暖和。”
“谢谢伯伯。”宋子须坐了下来。
厨子对膳师笑道:“你刚来不知道,小少爷在院子里呆着无聊,就会来这里看我们切菜熬汤,还跟你师傅学了不少饭食,做出来的虽然不如你和你师傅,但也是这个,”他伸出了个大拇指,“香。”
膳师笑了,也搬来一个板凳,坐在宋子须身边,“这么厉害啊,仔仔。”
宋子须对他腼腆笑笑,慢慢道,“我不能出去玩,就过来学一下,过过时间。”
膳师失笑,“玩的都是正经活啊?那你比其他大少爷厉害,我听说你还自己研究做头发,自己熏洗缝补衣服,打理卧房,还会做些能用的小物件,其他大少爷可不会。”
“……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就随便找事做。”宋子须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紧绷。
“仔仔,你紧张?”膳师摸了摸他的头。
一旁厨子插话,“小少爷才见过你几面,不熟。你倒热络,上来就学咱们叫他仔仔,他又只和我们这些人打交道,不紧张你紧张谁。”
“怎么这样,”膳师笑了,“我听你们仔仔仔仔地用宜州话叫小少爷,觉得亲切,也这么叫,难道成我的错了?”
厨子手拿锅铲,盯着他,没说话。
宋子须在看了看膳师,又看看厨子,顿了顿,轻声,“伯伯,我饿了。”
“哎,马上好。”厨子转过身,没再说话。
宋子须看了一眼身旁的膳师,膳师也沉默着没说话,低头烤火。
斟酌再三,宋子须缓慢又小声说,“我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容易紧张,对不起。”
“……什么?”膳师转头,眨了眨眼,“仔仔你说话有点小声,我听不清。”
宋子须抬头,看了眼厨子,凑近了些,准备再讲一次。
忽然听到膳师笑道:“好不逗你了,我和厨子第一天就混熟了,天天吵嘴,不差这一会儿,不要觉得是因为你吵的。张伯说你容易想多,看来是真的。”
宋子须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看厨子做完饭,和膳师正常交流又小小拌嘴几次,才确定他说的是真的。
“来,吃饭。”膳师差仆人把食物端进膳厅,“银耳红枣汤、黄豆雪梨猪脚汤,当归乌鸡汤,猪心枣仁汤。过水小白菜,浸奶馒头片,老鸭汤粉条。每种都吃上一点,要吃饱,大病初愈就是要把原来的气血都补回来。”
“好。”宋子须用小碗打了汤,喝了一口。
“怎么样,”膳师在一旁问,“能和老师傅比吗?”
宋子须咽下汤,嘴里还有零星碎鸡肉,他手掩着嘴想回答,但一时间嚼不下去,有些窘迫,片刻后咽下,才道,“能。”
膳师大笑,“不打扰你吃饭了,我去和厨子琢磨中午的饭食。”说完离开。
宋子须吃完了早膳,在饭桌边放空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小院。
小院里种了一一排花,用架子从上到下摆了好几排,他拿起浇水壶,一个一个慢慢浇过去。
做完这些,又绕着小院走了一阵,走到有些累了才在阳光下的躺椅上卧下,枕的是包了决明子的布枕,盖的是熏过百里香的绒毯。
太阳暖融融地照着,他有些困,侧过身蜷起身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渐渐入睡。
直到被人叫醒,“仔仔?”
宋子须慢慢睁眼,有些茫然。
聂叔摸摸他的额头,“怎么在这里睡,睡多久了?”
宋子须睡饱了,比睡前看着有精神,缓慢坐起,“巳时。”
“现在午时,太久了,一会儿不能午睡了。”聂叔看了眼天上的大太阳,“还好今天风不大,太阳也暖,不然又要生病。来,下来活动活动,午膳马上好了,吃完再休息休息,下午身体有力气了再去学殿。”
“好。”宋子须下了躺椅,动了动四肢。
院里有个秋千,他过去坐下,轻轻摇晃着,想下午的事情。
吃完午膳,休息过一阵,下午他挑挑拣拣,把带来的大部分东西慢吞吞整理出来,让聂叔带上马车。
行李多,聂叔分装了两个车厢,但没放满,问:“还有位子,再放点东西也行。”
宋子须想了想,回院子把一盆仙巴掌、一盆草球搬了出来,“这两个。”
“来,当心上面的刺扎到你,不再拿点吗?”聂叔把两个盆栽放上马车。
宋子须摇摇头,“带多了不好。”
“怕别人笑话你?”聂叔失笑,“指不定谁多呢,走吧,去车厢里。”
马车行到崇文学殿时,已经是傍晚。
和他一样晚来的人有几个,正在老太监那拿令牌,有说有笑的。
宋子须下了马车,看了眼他们又很快移开目光,去到聂叔身边,抱过自己带的两个盆栽,不走了。
“不怕,仔仔,”聂叔看了远处几人一眼,又低头对宋子须说,“去跟他们说说话就熟了,没事。”
宋子须小心翼翼看过去,犹豫着挪了一步,有些抗拒,又不走了,低声,“我等他们领完牌子再走。”
聂叔沉默了一阵,最后无声叹息,把车上的东西吩咐仆从搬下来,“没事,那就在这里等一下。”
宋子须点了点头。
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那是谁?”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道:“面生,外面考进来的吧。”
“今年没有考进来的吧,都是原定的准学官,这个学官应该是外地的。”
他们没压声音,说话声传到宋子须耳边,宋子须终于不能再装作空气,只能小步转出来,抱着两个小盆栽,腼腆地打招呼,“你们好。”
“你也好啊。”三人朝他走了过来,宋子须想要后退,而身后就是聂叔,聂叔轻轻止住他,“去说说话,没事。”
三人到了近前,有个高个子自我介绍,“我高敬,皇都的,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外地来的吧?”
“……嗯,我叫宋子须,从宜州那里过来的。”
三人面面厮觑,一人道,“是你啊。”
一旁的聂叔看他们面色怪异,试探笑问:“都认识啦?”
高敬抱臂,靠在车厢壁笑了笑,“哪能不认识,不是太子伴读嘛,还是圣上特意准许的能带仆、能让自己家的医师膳师和药师随便住进学殿的人。”
见宋子须脸色青白,沉默半晌,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