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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旸的杀青戏在黄昏时刻。
经历过一天的拍摄，工作人员都显得疲倦。剧组提前放了饭，特地给了修整的时间，好全力备战结尾这场重头戏。
周鸣跟摄影做了最后的拍摄确认，回到监视器前喝了口水，有些紧张又有些摩拳擦掌地喃喃：“真没想到，我第一部电影就能玩得这么刺激……”
瞥见一旁认真看剧本的许淮，周鸣忍不住问：“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着急什么？”
“父子开诚布公这段戏是整部戏最关键的部分，褚旸要脱离剧本自由发挥，大半个剧组都知道了。万一等会儿褚旸接不上郑老师的戏，可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周鸣越说越有点紧张，由衷地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这么淡定？”
许淮侧头：“你害怕了？”
“开玩笑！”周鸣立刻反驳，“要是害怕，我当初同意这么拍干什么？”
“那你担心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褚旸应付不下来嘛！”周鸣长叹一声，“郑老师好歹拿到了剧本，知道最终的走向，褚旸就只有前半段的台词。我怕他理解错人物，陷入到前面的剧情情绪里，做出跟你剧本相悖的选择。”
许淮没有立刻回答。
即将拍摄的这场戏，其实就是沈家主终于发现了，沈留原来并非真心喜欢接管家业，然后去和沈留谈心的剧情。
这场戏里，父子两个人敞开心扉，而沈留也不得不做出抉择：
是离开沈家，奔赴内心的热爱；还是放弃那些他曾经为之奋斗的过往，永远留在沈家，成为沈家的掌舵人。
从一开始，所有的剧情都在为这场戏做铺垫。
而不论是沈留做出哪一个选择，都能够在现有的剧情框架里自圆其说。甚至，哪怕不作出选择，也能呈现出开放式结局，供观众讨论。
只不过，不论是他们这些主创，还是投资方，都倾向于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的结局。
早在跟周鸣一起构思这个剧本的时候，他就对结局没有头绪。进组以来，更是把这个结局一拖再拖。
周鸣曾经跟他说，他跟褚旸一样，都希望自己能找到关于结局的答案。
如今，他找到了答案。
至于褚旸……
许淮遥望着片场中正在为拍摄做准备的褚旸，目光柔和下来。
“不用担心。”许淮说，“他能做到。”
*
片场中央，褚旸和郑老师也在由各自的化妆师整理妆造。
褚旸在剧组里向来是剧本不离手，这还是第一次，手中空无一物。在一众忙碌的工作人员里，他难得显出几分无所事事。
褚旸看向同样清闲的郑老师，有些愧疚地道：“给您添麻烦了，郑老师。”
“这是哪里话。周导提前征求了我的意见，是我自愿参与进来的。”郑老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乐呵呵地道，“可不是只有你们年轻人喜欢大胆尝试。这么有意思的事，我哪能错过？难得疯狂。我这是赶上你们年轻人的东风了。”
郑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心里对怎么拍有想法了吗？”
褚旸沉默了会儿，才点头：“……有。”
郑老师却以为他紧张，宽慰道：“角色都是有灵性的。你这么用心对待你的角色，就算最后这段没有剧本参考，也一定能顺顺利利拍下来。”
褚旸笑了笑：“承您吉言。”
没再多解释。
“沈留的选择”，是他第一次看到剧本时，就一直好奇，却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一场在爱的名义下，有关责任与自由的探讨中，好像怎么选择都不算错。
人物身上的矛盾感太熟悉，太让人着迷。
他为了答案选择走近沈留，力排众议拍摄这部戏。
刚进组时，他始终没有头绪。甚至看到编剧团队不顾人设的改编，格外担心最后剧本会被改到面目全非。
幸好……
如今，拍摄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跟沈留这个角色相处，努力走入他的内心，也在努力走入自己的内心。
直到这个时候，他想，他已经知道了沈留的选择。
*
各部门准备就绪，一声“Action”令下，片场瞬间安静下来。
镜头的焦点处，草色连天，夕阳无限。
这是沈氏通往城外的一处小径。
当初田云忆离开沈家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沈留在路旁的一处石头上席地而坐，目光平视着远方。
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停在他身侧不远处。
沈留看清来人，忙起身道：“父亲。”又上前去搀扶沈家主，“您怎么过来了？”
“阿福说，你这段时间有空就会来这里坐着，还不许人跟，我就过来看看，是什么景色让你这么流连忘返。”沈家主拍拍他的肩膀，“咱们爷俩坐会儿。”
“是。”沈留扶着他坐回石头上，故作轻松地抱怨，“前段时间为了跟王氏的合作，整天都在见人。如今难得有空，就想自己透透气。”
沈家主虽然把这次合作全权交给沈留历练，却也并非不问世事。
这次跟王氏的合作，不少人都想分一杯羹。不仅有商业上的竞争，还有花样百出的阴私手段，单只是听着都叫人胆战心惊。
遑论沈留是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了。
沈家主笑笑：“老五说，这回合作能够顺利推进，你功不可没。”
“都是大家的功劳。没有五叔他们替我周旋，我也独木难支。”
“咱们家不兴谦虚这套。”沈家主说，“论功行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沈留跟着笑笑。
旷野上晚风徐徐，路边半腰高的草茎随风偏摆。
沈家主双手交叠，搭在拐杖上。良久，冷不丁道：“云忆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有半个月了。”
“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沈留没办法说，她不会再回来了，只能保持沉默。
“为了能让她顺利离开，你百般规劝我和你母亲。如今一有空就来这里坐着，可是后悔了？”
沈留：“不后悔。”
沈家主又问：“那你是想去找她？”
沈留沉默了会儿：“……我不能去。”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家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措辞，了然道：“那就是想。”
沈留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违心的话，半晌，说：“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算是得偿所愿，我不能成为她的牵绊。”
“为什么不能是她的同伴呢？”沈家主侧头望向他，目光包容而又慈祥，“明明那也是你心爱的事业。”
沈留怔在原地：“父亲……”
沈家主从怀中掏出一叠手稿，珍惜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这么用心整理的东西，扔了多可惜。”
“这些——”沈留看着熟悉的内容，一时茫然，“怎么会在您手里？”
沈家主：“底下的人收拾家里，看到这些手稿，以为是谁不小心动了你的要紧文件。怕耽误事儿，想赶紧给你送过去，恰好被我碰着了。”
沈留犹豫着接过这沓手稿。
他一条线一条线画出的图纸，一个字一个字补充的笔记，都是他曾经见缝插针埋头苦读整理出来的，都是他珍视不已的心血。
即便不去看，他也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张纸上的内容。
在田云忆走后，他一咬牙将这些东西全部丢弃，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我看这些东西，采众家之长，条理清晰，内容详实，又有自己的见解，是极不错的。整理这些怕是要费不少功夫，怎么好端端的，要给扔了？”
沈留用力捏住纸张，低声道：“用不上了，自然要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沈家主咂摸着这四个字，“你的姿态和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留一僵。
沈家主叹息着道：“若非这回阴差阳错，我跟你母亲怕是一生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沈留满眼痛苦，良久，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然风平浪静。
他声音克制：“是我过往分了心，父亲放心，日后定然不会了。”
沈家主沉默好一会儿，才问：“留儿，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你可知道？”
“父亲是希望，儿子能够肩负家业，护佑宗族。”
“你这孩子。”沈家主无可奈何地看了沈留一下，长长一叹，黯然道，“我与你母亲忙于家业，见你自幼聪敏，便放心将你交予老师管教。却不想，竟让你走入如此歧途。”
“我与你母亲千辛万苦盼来一个你，在你还在娘胎里时，便为你选了名。《琴赋》有云：尔乃颠簸奔突，狂赴争流。讲水的滔滔不绝，开阔气象，我们沈家靠水吃水，恰合了意境，与你母亲商量后，便为你取了‘流’之一字。
“奈何你母亲当时上了年岁，又经逢动乱，怀相不好。为求平安，才改了如今这个字。本意只是盼你能平安出世，从未求过其他。”
沈留怔怔：“您从未提过……”
“无缘无故的，说起那些事做什么？你母亲怕你心里有负担，三令五申不许我多言。”沈家主说起沈夫人时目光软了几分，“你自幼求学上进，你母亲与我都很欢喜。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尽全力为你保驾护航。你说想要接管家业，要愿意远渡重洋学习新技术，我们也都从了你。从始至终，我们盼的，只是你能够随心顺意。”
沈留低眸：“我知道您和母亲为我付出了很多，家族也尽了全力培养我。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任性而为。”
“家族培养了每一个有志于学的年轻人。你回来这些时日也看到了，族学欣欣向荣，你的同辈亦有随着你的步伐求学之人。难道，每一个人都要像你一样，因为觉得受了恩惠，就要抛弃自我，一辈子禁锢在沈家吗？”
沈留哑然。
“沈家从来就不是你的责任。”沈家主心疼地望着他，“你在云忆的事上看得这样清楚，怎么轮到自己，反而当局者迷了？”
沈留内心挣扎。
父亲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他能够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看得清楚，只是：“——我不能走。现在时局不稳，您又上了年岁，总要有人能撑起这个家。”
“你也说了，时局不稳，蜉蝣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大势难挡，何不从心所欲，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沈家主慢慢道，“我和你母亲为你准备好了行李，你想去找云忆、找你真正的同伴也好，想回家继续接管家业也好，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
“但唯有一点，我和你母亲希望，你做出的选择，是听凭你的本心，而不是被其他缘由裹挟。”沈家主起身，按住沈留的肩膀，一字一字地道，“留儿，爱从来不是枷锁。”
沈留仰头望着他，久久无言。
镜头的最后，沈留翻身上马，带着他的手稿，奔赴进灿烂的夕阳里，赶往明天。
*
“卡!”周鸣激动地举着对讲机，“完成得很好！大家休息一下，辛苦两位，等会儿再补拍几个镜头。”
监视器里显示刚刚这段的回放，周鸣一边过回放一边啧啧称叹：“淮，你是不是给他开小灶了，他居然真的都顺下来了，跟你选的走向也一模一样。真不愧是褚旸啊！”
许淮浏览完文稿，合上电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褚旸的身上。
化妆师正在给他补妆。
褚旸似乎感受到了视线，目光精准地望过来。
两人遥遥对视。
许淮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就不能是我们两个心有灵犀？”
“行行行，你们心有灵犀。”周鸣拍得满意，此刻显得格外好说话，敷衍完，又惋惜道，“可惜，不知道还有没有合作的机会，难得咱们培养出来默契了。”
许淮说：“会有的。”
“这么笃定？”
“都说了，”许淮开玩笑似的，“我们心有灵犀。”
周鸣“啧”了声：“都是文科生，怎么你这么腻歪。”
许淮笑而不语。
镜头补拍结束，随着一声“沈留杀青”，片场里瞬间响起轰鸣般的掌声。
“恭喜褚老师杀青！”
工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