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散场,是随后赶来的孟凝送喝了酒的几人回家。
一路上车内安静到诡异。
孟凝开着车,不说话,一脸严肃。
沈映蓊坐在后车厢里,脑袋有点重,嗓子很干。
她有些难受地缩了缩脚,还没开口,搭在膝盖上的指尖便已碰到瓶身,瓶盖被人拧开。
“要不要喝水?”闻郁将上车起就一直握在手中的矿泉水拧开,递到她手边,瓶身还带着浅浅体温。
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闻声迅速抬头,直勾勾盯着车内后视镜。
两人落在沈映蓊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孟凝皮笑肉不笑,边开车边说:“没下毒吧。”
闻郁笑了笑,并不恼,见沈映蓊不接,他便收回了手,十分自若,倒是沈映蓊后背一僵。
她听出孟凝很明显的不高兴。
就好像闻郁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也确实如此,刚才是她拽着闻郁上车的。
所以就不怪副驾驶座的女同学不时带着好奇探究的眼神看向自己。
沈映蓊抬眼,两人在车内后视镜再次对上彼此视线,对方也坦然,露出个温和友善的笑。
她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像自己先前的举动对孟凝来说真的过分了,毕竟半个小时前,孟凝才在电话里大骂闻郁一通。
怀着一种端水的心理,沈映蓊拒绝了闻郁:“不用了。”
似乎有些太冷漠了?
她又小声补充:“谢谢。”
迟迟没有动静。
她抬头。
闻郁正看着她,也不说话。
几秒后,才收回视线坐好,只是低着头摆弄手机。
沈映蓊察觉到贴着自己衣料的手机振动了下。
她下意识朝闻郁看去。
对方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睫毛长的缘故,看起来有点儿隐约的落寞,像是委屈?
沈映蓊被自己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字眼别扭到,但面上不显,镇定地移开视线,点亮屏幕,看到他发过来的三个字——
【不客气。】
沈映蓊理了会儿脑子的思绪,理不出……索性配合他打字:【为什么要打字?】
等了几秒不见回答,沈映蓊又看向他。
他正心无旁骛地低头回消息,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即便知道他聊天的界面另一端就是自己,但沈映蓊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冒出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原来和自己聊天的时候,他是这个样子。
脸上会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表情。
于是这一刻,好似他曾经发给她的所有字词都在这一刻生动起来,带着他所有的小情绪。
沈映蓊抿了抿唇。
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非要形容的话,她只能感受到心脏那部分涨涨的,像是只气球,被灌进了暖烘烘的风,轻盈而不受控制地膨胀,缓慢地,在承受范围边界紧绷,直至泛起细微的酸痛。
好像今天一整晚自己都不太好,这大概是微醺后遗症。
沈映蓊放空了会儿大脑,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刻意将口袋传来的手机振动忽略。
好在闻郁也没有再发什么过来,车内又恢复安静而微妙的氛围,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下车。
*
女同学接到她老公的电话后半路就下了车,车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闻郁也在公司附近下车。
可怜沈映蓊回到南漾街还有一段车程,于是下车前听了孟凝足足十五分钟的训话,内容从她拽着闻郁上车这种行径背叛两人友谊,到后来她和闻郁在车上公然眉来眼去挑衅全车人的尊严。
即便是沈映蓊这种木讷的人也被她的话刺激到,直愣愣地:“……你讲的好像我在跟他偷情一样。”
孟凝:“……”
差点忘了,这俩是领过证的。
妈的。
但她哪管得了这些。
孟凝深吸一口气,火力全开:“所以你拉闻郁上车干什么!……他落单?全宁市的人为他鞍前马后咱们都排不上号!你怎么这么傻!这世上就你一个人觉得他好欺负,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傻白甜?”
她无语到极点,恨铁不成钢:“你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沈映蓊点头如啄米,无论孟凝说什么她都好好好的模样,但嘴却特别硬,那句话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口:“可是,他站在那里。”
酒席散去后,大家携伴相继离开。被孟凝阴阳怪气地拒绝,被甩上车门,可是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笑,然后退到一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子从他面前经过,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的车辆出现在他面前。
很落寞的样子。
说起来,沈映蓊也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奇怪。
她脸上有不解,只是她这一晚上的不解实在太多,以至于这件事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她蹙眉想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没有办法看到他那副样子,像是做错了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听到这句话,孟凝猛地盯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中分辨这句话是真还是假,好半天,才开口:“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你是故意的……”
沈映蓊显然没听懂她什么意思。
孟凝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正是如此,才让她格外难受。
一个人,怎么能在完全不记得另一个人的前提下,对同一个人有着相同的感受,说了同样的话呢。
当天晚上,闻郁再一次接到孟凝的电话。
却出乎意料地不是挖苦讽刺他。
“你还记得高中那会儿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闻郁刚洗完澡出来,正准备找吹风机,结果就听孟凝这么说,他也不插话。
他想起沈映蓊说的,每个人都会有需要倾诉的时刻。
那点难得的感念让他不仅没有挂断电话,还点了外放将手机放在茶几上,然后继续找吹风机。
似乎是保洁来过一趟,一些东西被挪动了位置,他最后在边柜的抽屉中找到,然而余光一移,拿起了旁边的东西——一段明黄色的绶带。
电话另一头,孟凝心绪十分复杂,可能是最近频繁接触到高中的人,好多人好多事让她想起高中那会儿。
高一那年,孟凝第一眼就不怎么喜欢闻郁,起初她将之归类为磁场不合。
一开始她便从朋友口中得知闻郁的身份,据说那少年是小镇考上来的做题家,非常标准的三好学生,安静、内敛,气质温和。
孟凝虽然和那群纨绔子弟玩得不错,但她并不认可他们那群人的一些做派,因而发现那个清寒的好学生和那群人玩得不错时,她心里只觉得古怪。
凭着直觉,她觉得那少年并不是什么良善单纯的人。
以至于在得知好友要和他告白后,她觉得这事儿多半成不了。
高一上学期的某天晚自习上,好友红着眼睛回来,果然没成。她原本还想安慰好友,结果告白失败的少女回来时面颊灿若晚霞,眼睛也比先前更亮,从头到尾都没有说闻郁半个“不”字,反而看起来像是中蛊更深的样子。
可无论旁人怎么好奇,都闭口不谈闻郁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孟凝只知道对方确实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
拒绝了别人,还赢得个好名声,这种人,孟凝觉得不是傻白甜就是心黑的一批,她本能地不喜这个人。
没多久,因为一些巧合,孟凝认识了沈映蓊,那是一个看似高冷,实则老实得不行的女生。
所以学生时代的孟凝始终认为沈映蓊和闻郁这种人八竿子打不着。
直到某天,她在学校兜售“违禁品”被抓了,确切地说,是她托沈映蓊帮忙交给隔壁班的女生的时候,风纪部例行检查时抓到了。
风纪部的部长在看到沈映蓊时心领神会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带着人离开。
闻郁却朝隔壁班的女生笑笑,“你违反学校规定是事实,但如果配合我们工作的话还能功过相抵。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配合检查而已,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更何况你供出来的那个人只是被批评教育,也是为她好。”
那时风纪部长很是意外地看了闻郁一眼,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执著这么件小事。
被抓到的女生红着脸,眼看就要晕头转向通通交代清楚,但忌惮着孟凝,到底不敢全盘托出,于是小心翼翼地瞥着沈映蓊。
闻郁了然,朝对方说了句“谢谢”。
后脚赶来的孟凝看到这一幕只想爆粗口,还没走到,张口就大喊:“跟她没关系!是我!”
之前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她和闻郁见过几面,对方很明显清楚她在学校捣鼓些什么。
但闻郁仿若未闻,径直朝沈映蓊走去。
颀长高挑的少年一身银白校服,在女孩面前站定,额前黑色碎发软软垂着,一双淡色眼眸漠然睇她,也不说话。
其余的人视线在两人身上不断逡巡,渐渐品出不寻常的意味,这是……认识还是怎么?
就连一直低头的沈映蓊也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抬起头,然而他已经移开视线,敛下眼皮,翻动手中的考勤记录册。
周身的冷凝氛围荡然消失,仿佛先前排他性极强的对峙只是错觉一场。
被抓了个现行的沈映蓊犹豫小会儿,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装傻,就见少年温和勾了勾唇,转动笔尖,声音冷淡:“名字?”
……
以孟凝一开始的观察,这两人不熟,闻郁即不亲近沈映蓊,也不远离沈映蓊。
所以她后来怎么都想不通沈映蓊为什么和他走得那么近,那么护着他。
她曾经也像现在这样苦口婆心规劝她离闻郁远一点,对方不是好人。
可沈映蓊却说,他就站在那里。
她没办法不靠近。
她以为沈映蓊是真的喜欢闻郁,结果她的以为并不作数。
今天晚上沈映蓊的那句话又让她想起当年。
但同样,这一次也不能作数。
可她清楚,沈映蓊不擅长骗人,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如同徜徉在爱河里的少女,满心满眼都是对对方的怜惜,但大家都清楚,那和爱情并没有关系。
所以孟凝曾经有多讨厌闻郁,后来就有多同情闻郁。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她忆起从前,而对方并不是适合倾诉的对象,只能说明,她是真的觉得闻郁可怜了。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你心思太深,还是那句话,你和她不合适……他妈的,我真的服了,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你们竟然结婚了,我草,他妈的你们怎么结的婚?”孟凝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回之前争吵的点上。
孟凝觉得自己也是屁事儿多,之前她对沈映蓊的冷血耿耿于怀,可当知道两人真的结婚后,她又怀疑闻郁别有用心。
从姜果那里偶然得知这个消息后,孟凝简直没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即便猜到了他俩结婚更多是出于利益的联结,但她毫不犹豫认定,这绝对是闻郁一手促成。
“各取所需。”闻郁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也是事实。
孟凝怒骂:“你少给我卖弄,拽文是吧,’往事不可谏’我也会,但问题是没让你骗人!你不让我们带她去见以前的人,好,我勉强理解你,因为过去的事对她来说也是伤害,因为那些’旧人’不可控不稳定,但是为什么要欺骗她,否认过去的一切?”
听着电话那头孟凝情绪激动的质问,闻郁则是没太多情绪,他赤着脚站在地毯上,手里仍握着那段明黄色绶带。
那是高三上学期舞台剧表演结束后,由嘉宾亲手为学生代表佩戴的绶带,也是本该他厌恶,本应被他丢弃的东西。
纵然过了许多年,这条绶带因常年避光,色泽光鲜如昨,但与其说是保存,更像是锁在房间中的某个角落,就像人生中的很多东西,只需要知道它的存在,不必时时流连一般,他几乎没有翻动过它。
只是此时,质地柔软的绶带缠在他指间,凉丝丝的,如同初次触摸,他握紧,又松开。
“这样不好吗?除了让你帮忙牵线她和黎绛真,你难道不是也在一直接触她?”他轻笑了声。
他指的是孟凝经常约沈映蓊见面吃饭。
孟凝没否认,但也想起他仔细挑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