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二月,江南春风过颈,万物复苏,北京城的春天还没来,夹袄还牢牢镶在身上,但阳光是一天好过一天,日晷移影,季节正在流转。
自那日被乐兮拒绝后,黎璃隔三差五就去拜访,准确来说是裴祁安跟着她一起去拜访。
头几次乐兮还会留他们吃晚饭,次数多了便把大门一阖,拒不接待。倒是孟绾心软,时常差阿礼和七喜去门口给他们送吃的,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小孩嘴上又没个把门,于是譬如道长吃坏肚子跑了一夜茅厕,再譬如道长把路边老媪的鸡蛋全买了但磕出来都是臭蛋,美事不一定能传出来,诸如这类的糗事却是必达的。
胡同口刘二娘上回被吓得不轻,一想到瓜子在肠子里会结成块,是真怕了,那些天日日必寻郎中要安慰,花去好些冤枉钱。直到有天碰见他俩来寻那道士,方知是被戏耍了,于是后来一逮着黎璃和裴祁安来胡同就高声谩骂。
“嘿你俩个小兔崽子,嘴里喷粪的小兔崽子,没爹没娘没人教的小兔崽子……”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黎璃势必回怼:“嘿你这个死老太婆,这嘴腌几年了?怎么味儿这般大?快些藏起来吧,仔细等会儿粪夫来收你咯。”
旁边再配上裴祁安无情的嘲笑,这还了得?刘二娘搓火儿了,噔噔噔地跑回屋,然后挥舞着扫帚又追出来。
“俩小丫挺的,今天看老娘我不打死你们!”
裴祁安笑着招招手:“来啊,你追得上就来。”
说着他一把抓住黎璃的手,两人像阵风似地跑出胡同。
刘二娘又哪追得上,不过跑出十丈远就气喘吁吁了,黎璃和裴祁安见她跑不动,总会放慢步子等一会儿,始终保持着似乎一鼓作气就能追上的距离,直到刘二娘双腿打颤一屁股跌坐地上。
“死丫头片子,王八羔子,挨刀儿的兔崽子,两个狗彘畜牲……”
骂着骂着,刘二娘心生一计,对路人高喊:“快抓住这俩小利,适才要剪我衫袖掏钱袋,快帮我抓住他们押送官府。”
路人袖着两只手停下来,看看蓬头垢发、身穿粗衣的刘二娘,再看看衣着光鲜,明显小姐公子打扮的黎璃和裴祁安,摇摇头就走了。
一计不成,刘二娘便翻起死鱼一般的眼白:“死人啦,死人啦,我要被这俩兔崽子害死啦,好心人帮忙报官,报官啊——”
黎璃闻言把眼皮拉下,冲刘二娘扮个鬼脸:“跟阎王爷报官去吧。”而后她攥住裴祁安的手腕。
“我们走。”
裴祁安愣愣地被她牵走。
夕阳西下,彤云满天,胭脂红的晚霞像火烧一样,他看着她的背影,感受着腕间传来的暖意,他五内翻腾,不为人知。
散学后到胡同找道长成了两人一个小小的、或许也还不算上秘密的“秘密”,至少裴祁安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因时常晚归,他又被赏了好几顿打,当然也禁过足,最后他用铜火钳把锁打断翻墙跑了,干脆一晚上都没回来。春闱在即,裴正早出晚归,饶是再想管也余力不足,只好嘱咐庄相宜多盯多管教。
而庄相宜心里巴不得他混账,越混账越好,只装作看不见,所以这个春天裴祁安过得那是相当自由。
宫门酉正关闭,两人总会留出半个时辰在路上买吃的,有时馄饨面条,有时包子烤饼,有时坐小摊上吃,有时也蹲路边吃。起初刚吃上天就大暗了,后来直到把她送进皇城,那太阳还剩一个半圆悬在地平线上,天的另一边是白白的月亮,裴祁安觉得自己被太阳和月亮同时照耀了。
他们二人这项隐密行动也并非无人察觉,至少虞樾知道,曾也想偷偷跟着,但最后放弃了,因为他不想永远都鬼鬼祟祟。
景元安慰他:“公子,一个好姑娘若知道有人喜欢她,第一反应一定是远着他的,不然就是没规矩,会被人说三道四,名声都没有啦。所以黎姑娘一直表现淡淡,定是因为考虑到这些。”
“真的么?”虞樾神情郁闷,“那她怎么还老跟裴祁安在一道?她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裴公子他……”景元抓抓头,“裴公子也许只是把黎姑娘当妹妹?散学后只是送她回宫罢了。”
虞樾横他一眼:“这话说出来你自个儿信吗?上回是谁说裴祁安对我有敌意的?”
“公子,其实吧……”景元发讪地笑笑,“你们也都还小,黎姑娘不过十三四岁?您也就十四,离成家还远着呢。”
虞樾老气横秋地叹气:“不远了,想我姐姐十五就进宫,若黎姑娘父母健在,现在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那简单,”景元一拍掌,“待黎姑娘及笄了,您便同皇贵妃娘娘讨个赏,让娘娘作主定下这门亲事,板上钉钉,再跑不了了。”
“话虽如此,但万一……”虞樾抬眉,担心地问,“万一被裴祁安捷足先登了呢?”
景元道:“那您就现在同皇贵妃娘娘说嘛。”
“我、我不敢,”虞樾又低下头去,连声音也低了下去,“再说姐姐也不会当回事的,只会觉得我年幼无知、少不更事,我是想等日后领了朝廷差事,可以不靠姐姐了再同她提。”
“公子虑得是,既然事儿都想好了,就别杞人忧天啦。您就好好留在私塾跟黎姑娘培养培养感情,有事没事多在她跟前晃晃,再过两三年,黎姑娘就是公子的人啦。”
虞樾闻言却是锁眉:“既是这样,她如今就更不能老和裴祁安在一道,日后待我跟她成了亲,背后要是有人拿此事嚼舌头,姐姐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在宫里就更难过了。”
“那公子想怎么做?”景元问道。
虞樾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去找裴祁安。”
这日散学,虞樾第一个冲出学堂,和景元候在巷子口把裴祁安拦在路上。
第二次把他堵在巷子口了,也料到没好事,裴祁安神色不耐。
“我想烦请裴公子日后不要同黎姑娘有过多接触,尤其是散学后。”虞樾开口道。
你谁啊你,请问?裴祁安恨不得飞一记眼风过去。
“小国舅何出此言?”
虞樾没有裴祁安高,于是他昂起了头:“因为待黎姑娘及笄后我便会禀明父母长姐,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来我们虞家。”
裴祁安又觉生气又觉好笑,问他:“她要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怎么会不愿意?”虞樾自信道,“她会愿意的,我喜欢她,会一辈子对她好。”
裴祁安反问:“你喜欢她,她就一定要喜欢你?”
虞樾闻言挂了脸:“所以你也喜欢她,是吧?”
裴祁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哈哈大笑起来:“我?你说我?我喜欢她?怎么可能?哈哈哈,真是,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啊?”
虞樾眼神带着审视:“那你为何不同意跟我换位置?又为何每日散学后跟着她?”
裴祁安喉头滚动,咽了口水:“我说过的,我耳背只能坐第一排,至于散学后跟着她,那是要送她回宫,宫里不会派人接送,她只能自己走回去,你应该不知道吧?”
“我……”虞樾变得结巴,“以后、以后由我来送!”
裴祁安道:“好啊,我也只是尽地主之谊罢了,既然你愿意送,那你就跟她说去,我还乐得轻松。”
虞樾听罢,眼珠子一骨碌,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多想了,毕竟是裴家私塾,如果换作他是主人家,怎么会让一个小姑娘每天散学后自己走回去?护送一程也在情理之中。
这厢裴祁安淡定地观察虞樾的神色变化,虽然只相处没多久,但也差不多摸清了这个小国舅:虞樾他有自己想要的答复,只要这个答复来了,他会主动把它夯进心里那条缝隙,猜测也好疑虑也好全烟消云散了,他不会再去求证,因为胆小,所以只选择性相信。
裴祁安打赌虞樾不会去找黎璃。
“我说小国舅,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关于这点,他倒是真好奇。
虞樾愣一下,腼腆道:“就是……就是一见她就开心,不见时就思念,想要了解她的一切,想和她有以后。”
裴祁安在脑海里过一遍,确定自己没有想过这些,和她在一起时确实挺放松的,虽说有时因为她的一些举动心里会有种噪噪的感觉,他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或许不是噪,是乱?但总归他没有想过那些,什么想和她有以后?他绝对没想过,所以不是喜欢。
嘿,他就知道不是喜欢啦。
“你想得未免也太多了。”裴祁安终于得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点评。
虞樾笑一笑,忽地问:“裴兄,你有没有看过《墙头马上》?”
“这是什么?话本子?”裴祁安从未听过。
“也有话本,”虞樾细说,“但其实是元朝杂剧,说来好笑,其实这杂剧全名叫《裴少俊墙头马上》,倒跟裴兄是同姓。里面的李家小姐虽是官宦闺秀,却颇有市井气,大胆果决,敢爱敢恨,她和裴少俊……”
裴祁安打断道:“杂剧只是杂剧。”他本想说:你们不是杂剧里的裴少俊和李家小姐。但“你们”这个词光在脑中过一遍就觉心中很不爽,于是直接把这句话掐灭了。
“小国舅,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去送她了?还是今日小国舅就想送?”
虞樾思虑一番,摇首道:“不了不了,今日就麻烦裴兄吧。”
“好,那就先告辞了。”裴祁安颔首示意,转出巷子远去。
景元提步上前问:“公子,您怎么不送啊?”
虞樾摆摆手道:“他俩没什么事,此前是我多有误会。裴兄说得有理,他只是尽地主之谊罢了,若我掺和太多,会不会过为已甚?会不会引起黎姑娘的反感?让她误以为我觉得她轻浮?明明没什么事,我这么凑上去,倒好像他俩有什么事了。”
“公子您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哦。”
“是吧?”虞樾打了个响指,“我说得没错吧?”
景元懵懂地点点头。